文/图 徐渭明

在杭州梅城,遇见范仲淹
2025-12-30 09:27:37 来源:阳江日报

两叶小舟,正驶过梅城澄清门外的新安江。

文/图 徐渭明

在杭州梅城,遇见范仲淹
阳江日报

两叶小舟,正驶过梅城澄清门外的新安江。向晚的“严州古城”,城内华灯初上,城外夕霞映水。

位于梅城十字街口的“思范坊”。

新安江西来,兰江北行,两江汇流向东,始称富春江。梅城,就端坐在这三江口北岸。这梅城,现在是杭州建德市下辖的一个镇,而在以往的千年历史长河里,一直是介于徽州与杭州之间唯一的府城、州治,妥妥的交通要津、军事重镇。那时,它叫严州;更早些时候,叫睦州。

我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抵近这座千年古城的。在富春江畔的芳草地酒店门口一坐上“滴滴”,驾驶员就问我:别人打车都到澄清门外,你为啥到太平桥那里?我说是打车软件首推的,“到哪都是缘分!”下车点在梅城十字街口的小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座牌坊。我随性朝着正前方通向大街的牌坊走去。这是一座四柱三间冲天式结构的石坊,覆盆式石柱础,愈近愈显得高耸伟岸。我忽略了石坊上繁复的雕刻,目光落在上层字板的“先忧后乐”之上。真的是思范坊!此“范”,范仲淹也!刚踏上古城的街道,我便隔空与千古名臣范老先生相遇了,而且是在梅城的“城中央”。

在作为府城州治的千年时光里,梅城承载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更是接纳了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比如李白、杜牧、孟浩然,比如陆游、柳永、苏东坡,比如朱熹、张栻、吕祖谦,比如孙韶、赵构、李文忠,他们或在此任职,或在此研学,或在此游历,或兼而有之。因此,走在梅城,随时随地都可能与一位历史名人“撞”个满怀。历史或者说光阴,就那么充满玄机。在一个不曾熟悉的地域,只要瞬间遇上一个熟悉的姓名,便可能冲破隔膜,滋生一种亲近感,有如遇上一位熟稔的老友。范仲淹便是我初到梅城遇上的最亲近的名字,我因他亲近这座古城,感受梅城幽远的历史。

范仲淹为人、为文、为官都受后人称颂,朝廷曾给他加封过高端且好听的赠职、谥号,后人也曾给他顶尖且崇高的评价、追怀。但范仲淹的生命历程是比较坎坷的,少时,以“拖油瓶”身份勤奋苦读,“逆袭”及第;当官后,又屡屡犯颜直谏,三次被贬。东南西北的风一直在吹,但吹到范仲淹身上的风,大都是逆或侧的。范仲淹与梅城的交集,就在他第二次被贬后。那是明道二年(1033)冬天的事。郭皇后误打仁宗,宰相吕夷简协同内侍阎文应、范讽等人力主废后。范仲淹认为不妥,打算早朝后带领群臣继续与吕夷简争论,结果争论尚未开始,朝廷诏书下达,外放范仲淹为睦州知州。范仲淹是不幸的,再次远离中枢;睦州是有幸的,迎来了一名贤官。

范仲淹于景祐元年(1034)正式到任,在睦州真正行使职权的时间大约半载。但就在主政睦州的短暂时间里,他兴利除弊、体恤民生,拨公帑修缮文庙与州学,疏浚了梅城东湖、西湖,还在乌龙山南麓创办了龙山书院——这可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得了的大事件!因为,龙山书院不仅是睦州的首座书院,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州府官办的书院。范仲淹更让我感到亲近的,是他与吾乡余姚的特别关联。主政睦州后,范仲淹既捐献俸禄,又募集资金,为的是要建一座祭祀汉代高士严子陵的祠堂。严子陵是余姚人,有大才,曾与刘秀一同游学,相处甚欢。刘秀成为光武帝后,一再邀请严子陵出仕,但严子陵坚辞不受,最终避居富春山中,垂钓于富春江畔。范仲淹为他建祠,以彰其德。他特地撰写了不朽名作《严先生祠堂记》,赞扬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字里行间流露浓浓的景仰之情。

范仲淹与余姚的关联还不止于此。十三年后,当富春江畔的才子谢景初受命出任余姚知县之际,范仲淹赠诗给他,既送行又勉励,顺带对余姚作了极高的评价:“余姚二山下,东南最名邑。烟水万人家,熙熙自翔集。”至今,余姚人民仍感念范仲淹跨越许多个世纪的“美誉鉴定”。那年,谢景初27岁,范仲淹58岁。一位位高权重、文才盖世的长者,为一位初出茅庐、新涉政坛的后辈作诗嘉勉,自然是一段佳话。而谢景初也把这首诗作为勤政惠民的座右铭,在余姚县任上,励精图治,政绩卓著。例如,余姚濒临杭州湾,水灾潮患频仍,“田将为壑,人其为鱼”的悲惨情景屡有发生。庆历七年(1047)十一月,谢景初几经实地勘察和规划,组织民工数万人,修筑捍海塘堤,以“外障沧海之狂澜,内保桑田之物产”。正在邻县任知县的王安石,为此写下了著名的《余姚县海塘记》,文中称赞谢景初“不以才自负而忽民之急”“能亲以身当风霜氛雾之毒”。

每每思及上述往事,我总是有个不解之问:范老先生为后辈才俊赠诗,或有其他因缘;诗中对于余姚那四句含金量极高的描述,或许带着对子陵先生“爱屋及乌”的情感;但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为官之道而闻名的范仲淹,怎么会那么推崇“出世”的严子陵?他们跨越千年的“共情”,究竟基于怎样旷达的价值观?新安江上的一场实景沉浸式演出,让我对此有些许豁然,也让我再次隔空与范仲淹相遇。这场演出叫《江清月近人》,剧名引用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诗句。陪同我们的建德金牌导游夏柱霞,喜欢把这场演出解读成“听月亮讲故事”——是的,每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何况是在有着1800年建城史的严州,而且演出的实景地就叫月亮岛。

范仲淹的出场,安排在演出的第二篇章,数万年前的“建德人”逐鹿清江花海之后,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与诗仙李白一同邀月吟诵之前。与他一起出场的,自然还有严子陵。演出画面里,严子陵身着斗笠蓑衣,独坐江边垂钓,白鹭群飞舞其上空,浣纱女子舞其周围,但严子陵始终专注垂钓,不为所动。当他再次把钓上的鱼儿放还水中时,范仲淹关于“先生之风”的豪迈声音响起,一场穿越千年的对话,探究着一个深奥的人生命题。严子陵吟诵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随即问范仲淹:你那么入世的人,为何对我这么一个有着出世执念的人赞赏有加?范仲淹答曰:先生看似浪迹山野,晚辈却知您从未舍弃过家国情怀呀!严子陵说:你在殿堂之上,我在江湖以远,视之仿佛背道而驰,实则有殊途同归之妙。知我心者,范仲淹啦!接着是爽朗的笑声,回漾在月亮岛里,回漾在新安江上。这一刻,出世和入世,都不必在线,严范二人与我们一起,沉浸在“心在水中央”的氛围里。

这样的对话,自然是当代人的演绎。在对传统人文精神认知越来越模糊的当下,通俗化的文艺演出中嵌入这一段,是值得赞许的。出世与入世,隐逸与建功,数千年来一直纠缠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判断和路径选择。许多时候,人们把出世与入世看成是两类人的分野,看成是相对立的两种阵营。殊不知对立寓于统一之中,它可以是二元一体的,也就是说,这种对立不一定体现在两种人身上,而是一个人的两面。这就为我们理解范仲淹推崇严子陵的气节提供了哲理依据。看上去,严子陵代表“处江湖之远”的隐逸,范仲淹代表“居庙堂之高”的济世,但二者均以高尚的道德操守为根本,二者还会因条件变化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量变。范仲淹在《严先生祠堂记》中点明严子陵“有功于名教”,摆出了隐逸(产生名教效应)等于建功的“算式”,这或许是对自己遭贬后向往江湖的内心流露,抑或是站在朝堂之侧借古讽今的考量。

由此看来,江湖与庙堂的距离,远隔天涯,近似比肩。出世入世的二元一体,无疑是辩证的。建功,是对众人的贡献;隐逸,是对自我的成全。它们正似中国知识分子价值扁担的两端:一头写着执着,一头写着通透。范仲淹恰是一位执着且通透的人。

离开梅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又来到十字街口的小广场。抬头,皓月当空,梅城的新故事正在满城灯影里上演。我的正前方,还是思范坊。在以中国石牌坊露天博物馆著称的梅城,每一座牌坊蕴藏着古城乃至中国的历史细节。思范坊只是其中的一座,却又是特别的一座。特别之处在于,范仲淹刚离开睦州,百姓便张罗为他建坊,一个“思”字,寄寓着多少浓烈的情感?还有,在经历当代浩劫之后,梅城百姓张罗着要重建的第一座牌坊,依然是思范坊。我由此感知了人格的力量。

与现场的管理员协商后,我放飞无人机。空中视野里的梅城,远山黯然,主街明亮,左边的汉富春治坊、右边的理学名邦坊和正面的思范坊,构成了“品”字形。我有一种欲问却无答的尴尬,索性让无人机飞出不断升高却机头永远对着思范坊的航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以这样的方式,把对范仲淹的尊崇和对古城的敬意融入心里,以期来日重访。那“品”字形的牌坊群落,颇有格局,颇具美感,也颇含为官、为文、为人的丰富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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