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阳江籍青年诗人、文化学者谭夏阳

跨界书写里的文化坚守与美学觉醒

2025-12-28 09:20:36 来源:阳江日报

——专访阳江籍青年诗人、文化学者谭夏阳

专访阳江籍青年诗人、文化学者谭夏阳

跨界书写里的文化坚守与美学觉醒

阳江日报

   

谭夏阳近照(受访者供图)


     在阳江籍青年作家中,谭夏阳是一位具有独特文化视野的存在,他的创作跨越诗歌、随笔、文化研究多个领域。

近年来,谭夏阳的创作呈现井喷状态,出版多本诗集、文化专著,其中《李白来到旧金山:中国古诗的异域新生》《发明中国诗:中国古诗在西方的翻译与传播》《漫邮记:中国文化之美》等著作在学术界影响甚大。主要体现在三大方面:在文化交流层面,他是中国古诗西传研究的创新者,构建了中西文学互鉴的新范式;在文化传承方面,他是打通雅俗界限的摆渡人,让传统文化以现代面貌焕发新生;在文学创作领域,他是“带光写作”的实践者,为当代诗歌注入新的美学可能,展现了一位当代作家的文化自觉与使命担当。

作为阳江“蓝鲨诗群”的一面旗帜,谭夏阳经常回乡参加诗歌学会组织的活动。本报记者因此得以和他数次面谈,听他讲述作为一位写作者多年来的文化深耕之路,以及在跨界创作中如何抵达传统文化的精神疆域。


■ 文/阳江日报记者   项 劲


1 诗歌创作
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记者:作为诗人,您先后出版了《云的契约》《云的副歌》两部诗集。大多数诗人出书,都会将自己一段时间的创作结集出版,您的这两本书却是例外,它相当于是一首长诗或者一个选题。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出版诗集?

谭夏阳:在写作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专题性写作的重要性,因此会尝试从不同侧面对一个主题进行书写,比如故乡风物的题材、植物的题材、云的题材等等。完成创作后,我会对作品进行细致分类并归档,按专题形成不同的组诗(组章),然后拿去发表。当积累到一定阶段,开始整理诗集时,不同主题便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接下来便是选择的问题了。不管是诗歌还是散文,都可如此处理。专题性写作的好处在于,它能够训练写作者的专注度与把控力,也有利于对写作对象展开深度发掘。

记者:诗歌创作对您而言,是情感宣泄的出口,还是认知世界的独特方式?在您的诗歌中,常能感受到对自然与生活的细腻观察,这种创作特质是如何形成的?

谭夏阳:诗歌总体是抒情的,将它视为情感宣泄的出口也未尝不可,但我会时刻警惕抒情的泛滥。很多时候,我会偏向于叙述层面的探索,从自然的某个事物,从生活的某个细节切入,进行细致的观察与描述。就我而言,将诗歌视为认知世界的方式,会更加贴切。事实上通过诗性的观察,我对这个世界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感受与思考。这种创作特质是经过多年不断调整与变化形成的,它因此也成为我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既敏感又舒服,我相当珍视与依赖它。

2 文化研究创作
受《读库》启发,为文化立言

记者:您相继推出《李白来到旧金山》《发明中国诗》《漫邮记》等文化专著,从诗歌创作跨界到文化研究并写作,原因是什么?是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还是某个特定的契机让您决定开启这段旅程?

谭夏阳:其实任何一个写作者的创作都是多元的,不会仅仅局限于某个门类。除了诗歌,我一直关注比文学更大的文化研究。在我看来,文化更倾向于公共性。2006年,大型文化刊物《读库》创刊,认识到它的价值之后,我觉得应该为它写点东西。结合自身兴趣,2009年我在《读库》上开始了文化专栏“漫邮记”的写作:大约每年一篇,每篇三万字,由此坚持了十年。写着写着又觉得这个主题受众太小,影响力有限,于是转了一个方向,研究起中国古诗在西方的翻译与传播。不过,这个论题也并非一时兴起,早在多年以前我便开始关注并进行资料收集工作了。

记者:从开始构思到最终出版,每一本文化专著要耗时多久?在整个创作周期里,您通常会保持怎样的写作节奏?是否有过创作瓶颈期,您是通过什么方式调整状态、突破瓶颈的?

谭夏阳:《漫邮记》写了十年(2009-2018年),从写作到出版历时16年;《李白来到旧金山》和《发明中国诗》两本书,收集资料耗时10多年,后来在疫情居家时期(2019-2021年)写出来,出版也颇为顺利,从写作到出版历时5年。《漫邮记》的写作,只需一年完成一篇即可,节奏感很强;关于“中国诗”的两本书,则需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完成创作,因为要处理海量素材,期间不可分散精力。

任何写作都会遇到瓶颈期,我的调整方式是进行其它题材的写作,比如写诗,就是我“换脑子”的最好方式。

记者:相较于诗歌创作的“自由随性”,文化专著写作需要严谨的史料支撑和逻辑架构,您是如何适应这两种不同模式转换的?在您看来,诗歌创作的经验对文化专著写作是否有帮助?

谭夏阳:是的,这完全是两个维度的创作。写诗可以天马行空,几乎没有任何限制。文化专著一开始便需要进行大量的考证工作,你写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有注脚作为支撑,经得起推敲,不可肆意发挥。此外,还需具备较强的逻辑性和结构性。这些都让我深切地感受到研究之苦、推进之难,以及写作上的诸多不自由。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直至完成。这个过程确实是一种煎熬。现在回过头来看,得感谢自己当时的韧性和信念。其实,就像最初喜欢诗歌一样,我对于这个论题的兴趣,也是一种创作动力。

3《李白来到旧金山》
梳理中国古诗的异域之旅

记者:在创作《李白来到旧金山》时,您是如何确定“中国古诗异域传播”这一主题的?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又是如何克服的?

谭夏阳:“中国古诗异域传播”这个主题,在写作《发明中国诗》时就已经确立,《李白来到旧金山》最早只是《发明中国诗》当中的一章。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慢慢发现,两者在结构和写作材料的处理层面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倾向于讲故事,后者则偏向于每位诗人形象的建立过程。因此,我便将这章单独抽出来,补充了多位诗人之后,形成一个独立的文本交由《读库》先行出版。

前面提及,我曾耗费10余年时间查阅史料,其中部分资料来自国外,收集起来颇为不易。此外,还需用到一些现成的回译。然而,部分译诗尚无中文版本,无奈之下,我只能亲自动手翻译,这对我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大家看到,书中许多未署名的回译内容大多出自本人之手。

记者:书中讲述了李白、杜甫、王维等9位中国古代诗人被译介到西方的旅程,选择他们作为研究对象,是基于他们在古典诗坛的地位吗?在梳理9人诗歌的西行之路时,哪一位诗人的传播故事最让您印象深刻?

谭夏阳:这9位诗人被译介到国外之后,经过多年的误解以及不断修正,他们最终获得了与国内相当的地位,比如李白和杜甫,在国外依然是“诗仙”和“诗圣”的存在,白居易的声望甚至还要比国内高那么一点点。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寒山。寒山在国内属于二三流诗僧,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但在20世纪50年代登陆美国之后,与美国第二次现代诗歌运动一结合,摇身一变成为当时“垮掉派”的代言人,影响了美国诗坛整整一代人,非常了不起。这个案例,也成就了文学传播史上的一段佳话。

记者:作为诗人,当您看到自己熟悉的中国古典诗歌被翻译成西方语言时,会从诗歌创作的专业角度进行审视吗?这种审视是否让您对诗歌的“可译性”有了新的认知?您认为在翻译中,应如何平衡“忠实原作”与“符合西方读者审美习惯”?

谭夏阳:中国古典诗歌被翻译成西方语言之后,摒弃了原来五言或七言的排列形式,韵律也变得自由了,成了妥妥的一首现代诗。可以说,这些译诗比一些欧美的现代诗还要优秀,不但成为他们写作参照的一个典范,还被视为他们文化的一部分。

国内也有把古诗翻译成现代诗的试验,但都不成功。按理来说咱们更有优势,首先在文化语境上就没有隔阂,典故也没有理解上的偏差,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认为是译得太死,导致原诗中的诗意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也就由此丧失了生命力。相反,西方汉学家某些优秀译作,尽管意思没有完全符合原诗,却胜在内容与形式上有创新发挥,在新的语境下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即是说,翻译家在“忠实原作”与“符合西方读者审美习惯”之间做到了较好的平衡。

4《发明中国诗》
汉诗传播的创新解读

记者:您将《发明中国诗》的核心概念定为“发明”,为何用“发明”来形容汉诗在西方的传播过程?这一概念与您作为诗人对诗歌创作“创新性”的理解有何关联?

谭夏阳:近期收到作家邓安庆为该书写的书评,当中也谈到这些问题,我认为他代我说出了答案——为何是“发明”中国诗,而非“发现”?按理说,西方读者通过译介接触中国诗、感知中国文化,用“发现”似乎更贴合“初识”的本义。毕竟这些诗歌早已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存在,本就是被“找到”而非“创造”。但文化交流与传播的奇妙之处,恰恰在于这份“非机械复刻”的转化:接收方必然会因语言隔阂、文化语境、社会国情的差异,无法原样接纳外来文化,反而会在理解、转译与吸收的过程中,赋予其新的阐释与生命力,最终将其融入本国的文学传统。如此看来,“发现”只是跨文化传播的起点——是西方世界与中国诗的初次邂逅;而当这些诗行通过翻译进入译入语系,与西方的诗学理念产生碰撞、关联与化学反应,完成从“异域文本”到“本土可读、可感、可借鉴的文学资源”的蜕变时,便抵达了“发明”的境界。

其实,我在序言中也点明了书名的由来,正是源于艾略特评价庞德的那句名言:“庞德是我们时代中国诗的发明者。”

记者:书中提及庞德对中国诗的创造性改译,作为诗人,您如何评价这种改译?在您看来,这种改译是否让中国古诗在西方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原作本意?

谭夏阳:这些诗作之所以在西方受到极大追棒,与某些改译有着相当大的关系。虽然这些诗作多少有些“变形”,但并不妨碍它们在异域的语境里获得全新的生命力,成为一首首好诗,在某些层面甚至超越了原作。我个人对这种改译是持开放态度的,因为它并没有被改坏,而是保持或提升了诗歌原有的品质,何乐而不为呢?如果从传播的角度来看,这又是一种必然,一首诗的翻译必须考虑译入语读者的文化背景与思维习惯,接受度便成为头等选项,这也是为何白居易、寒山等人的诗在国外更受欢迎的原因所在。

记者:从意象派到“垮掉派”,中国古诗对西方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您认为中国古诗的哪些特质吸引了西方诗人,进而推动了西方诗歌的变革?这种跨文化的影响对当下现代诗创作有启发吗?

谭夏阳:中国古诗采用的是一种形象思维,强调的是意境,并且有很强的细节描述。这与意象派一贯坚持使用鲜明的意象来表现诗意,主张把诗人的感触和情绪全部隐藏到具体的意象背后(即只描写感觉上的具体对象,而不去探寻事物之间的本质联系与阐发社会意义)等观点,可谓不谋而合,因此中国古诗在当时推动了西方现代诗歌的变革。直到现在,我认为这种诗歌观念依然是有效的,依然对当下现代诗的创作有着不可忽略的积极影响。

5《漫邮记》
方寸间的美学与文化传承

记者:你曾说过2008年《读库》上一篇谈集邮的文章成为您创作《漫邮记》的契机,您为何觉得自己能把这个话题“写得更深入”?

谭夏阳:我出生在阳西溪头海边小渔村,小时候常与远在深圳打拼的姑姑通信,在通信的过程中,邮票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大约10岁开始集邮,姑姑也会帮我收集一些香港和新加坡的邮票,这无形之中打开了我的视野。那些小小的邮票,便成为我伸向外面世界的触角。那些涉及到传统文化的邮票会更加吸引我,我会特别留意邮票上关于题材的表现手法。现在虽然关注邮票的人越来越少,但邮票的文化功能并未衰减,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年轻人了解邮票的独特魅力,特别是那些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内容的邮票。

记者:您在《漫邮记》中为何选择“名著”“戏曲”“园林”“金花”“年画”“老行当”六个文化符号作为切入点?这些符号在邮票载体上呈现时,有哪些独特的美学优势?

谭夏阳:对于《漫邮记》的写作,我是站在一个大的文化框架之下进行的。之所以将几个文化符号作为切入点,是因为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对我来说,有着无可救药的吸引力,一直滋养着我并激励着我。这几个文化符号与邮票载体的结合,本质是“小方寸承载大文化”的美学实践——邮票的便携性、收藏性、视觉浓缩性,与这些文化符号的意境美、程式美、符号美形成高度契合,既放大了文化的传播力,也彰显了邮票作为“微型艺术载体”的独特价值。

记者:邮票研究侧重“传统文化的传承”,汉诗传播研究聚焦“跨文化的对话”,这两条创作线索是并行关系,还是存在某种内在的精神联结?

谭夏阳:传承是对内,翻译传播是对外,无论对内或对外,它们的生发点都集中于传统文化本身。而在我这里,它们并行不悖,我没有刻意去做区分。或者可以这样理解,两者有着天然的内在联结,且不单反映在我身上,在另外一些人的身上同样如此。

6 创作方向
不避深耕之苦不负热爱之约

记者:无论是邮票还是汉诗,您的创作始终围绕“中国文化之美”。接下来,您是否有计划探索其他传统文化的载体?

谭夏阳:不瞒你说,我悄悄把自己定义为一个“美学”写作者,这种美学是涵盖了视觉文化、语言文学,以及思想与思考所呈现出来的美。现在我手头上还有三部书稿等待出版:一本是关于“中国诗(三部曲)”的第三部,主要谈及汉诗典籍在西方的重构;另一本主题是“年代美学”,目前正在《读库》连载,上次《阳江日报》文化版刊载的关于20世纪80年代书封设计的文章正是其中部分内容;最后一本是关于明代小品文的研究,同样属于美学范畴。接下来的写作,我想还是会以“美学”为主。

记者:日常的集邮爱好与从事广告行业经历,是否能为您的诗歌创作提供灵感?在这些多元经历中,您是如何平衡工作、爱好与诗歌创作的?

谭夏阳:集邮爱好确实影响了我后来从事的广告职业,因为自小形成的审美观念对我的事业有所帮助——平面广告创作同样有审美要求。这些爱好与职业是否为我的诗歌创作提供灵感,倒不好评估,可能有些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作家唐诺说:“小说书写者的生命中很少有所谓浪费这件事,不管他之前从事的是看起来如何不相干的工作,不管他做过多少件似徒劳无功的事……”对于诗人而言,情况大抵也是如此。

我认为最好的平衡是把爱好当成一种职业,例如把写作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来做,这样的幸福感会强很多。目前,我还要靠另外的工作来支撑写作,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这个目标。

记者:对想要从事文化写作的年轻人,您有哪些具体的建议?

谭夏阳:我目前的写作经验尚不足以给年轻人提供具体建议,如果有的话,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兴趣,即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全力以赴地去干,不避深耕之苦,不负热爱之约。也许在行进的过程中,我们已然收获内心的愉悦与满足感——再没有比这更丰厚的回报了。

作品链接

《李白来到旧金山》2023   新星出版社(读库)出版


《发明中国诗》2025  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


《漫游记》2025   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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