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的那龙河（油画）   曾华

从长沙发上醒来，外面突然下起雨。似乎有数月没下过雨，深夜的冬雨带着阴冷的气息。侧耳倾听，雨声细微，淅淅沥沥……我试图感受一场冬雨的声色动静：夜雨像一个巨大的灰影，在一首诗的开头缓缓踱步，重复着“低音的美”。

房间朦朦胧胧，大抵能看到家具的轮廓。雨声带来更大的寂静，仿佛唤起我的清醒。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捷，一切都有感觉，此刻的雨何尝不是梦的诗行？现在我是那个梦中坐起的诗人，想起睡觉前读德里克·沃尔科特访谈，“我希望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可以用来写诗。”他接受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教导：你必须更多地把自己投入你的诗中去，让平常事物乃至“非常平庸的细节”能够被照亮。曾经，我试图在他的诗歌中学习“坚实的叙述”的技巧，直至我明白，除了语言的训练，还需写作境界的磨砺。

于是坐了起来，按亮白炽灯。风缓缓移来，裹着雨的阴凉。雨的气味弥漫，空气里有股异样的清新。面前的橡木桌上，放着两册书：詹姆斯·鲍德温的《乔瓦尼的房间》和志村福美的《一色一生》。书的旁边是一小盆草莓，十几张深绿色的叶子舒展，看上去有股灵动的气息，可惜没有花朵和果实。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摸一张肥厚的卵形叶子，一种略带粗糙的质感，直至触及锯齿形状的边缘，我的手莫名颤抖起来。两册书和一盆草莓都是C两个星期前寄来的。C是个抑郁症患者，却喜欢给朋友寄些小礼物。用她的话说：想象朋友收到小礼物，脸上该是欢喜的表情。

楼下突然传来猫一声悠长的叫唤，划破雨夜的寂静。雨中的猫？我心砰地跳了一下，想起海明威的同名短篇小说，以及里面一句话“如果我不能留起长发或者有其他的快乐，我总可以有只猫吧”。C养了两只猫，一只白色，一只灰色。她说过，因为两只猫，她的房间不是空虚的。

记得一天晚上谈起我的散文《冬夜观月》，她在微信上说观望月亮，是独自和一颗心做游戏呀，想起海子的诗：月亮从东边升起，像你昨天留下的半碗米酒。后来，又说起读《海子诗全集》的感受，竟抛出一句话：如此自由的灵魂，身体确实束缚了他。再后来，她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自杀了，你会悲伤吗？”C是我多年的文友，却从未见过面，只见过她通过微信发来的几张照片。用她的话来说，“我总是渴望这样的友情，谈书论道就足以温暖心灵。”那时我怔了怔，一时未反应过来。她很快发来话语：“放心吧，我还想多看你写的诗文呢。”……那时我翻开书桌上的《乔瓦尼的房间》，看见卷首引用惠特曼的诗句“我是人，我受过苦，我曾经在场”，我的心颤栗起来，仿佛看见C那张清瘦的脸埋在白猫的身上，一双大眼睛却注视着灰猫，两个瞳孔散发着清亮而忧郁的光……直至把喜剧大师卓别林的诗歌《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发给她，我才舒出一口气。C写过一句诗：我的灵魂是一个孤寂的蓝蝴蝶，总是扇动幻影。记得她在朋友圈讲述她抑郁症发作时，头脑眩晕，手指颤抖，呼吸困难，哪怕有阳光，视野中的天空亦是灰色的……此刻，雨水淅沥，我为何想起C？注视着墙上的落地镜，镜中闪现薄薄的雾气，如果我再安静一些，就能看见某些看不见的光？或许，总有一个雨夜令你变得安静。

雨突然变大了，沙沙沙，沙沙沙，屋顶的雨声有种轻微跳跃的质感，仿佛在镜中，看见童年的自己，赤脚沿着瓦脊慢慢走动，心跳声和脚步声是同时响起的。我突然着迷空气中弥漫的雨的气息，感觉整个房间缓缓变轻，缓缓变轻。

走到玻璃门前，在屋内的灯光映照下，眼前的雨显现微白的光，更多雨我无法看见。阳台一棵忍冬树，层层叠叠的枝叶，组成一个被雨水浸润的转瞬即逝的暗黑形象。风大了一点，视野中的雨有些倾斜。我静静伫立，看雨消失在雨中，想起王阳明的观点：心外无物。或许，谛听雨时，我心和雨同归于寂静；观看雨时，雨已不再置于我心之外。

雨突然停了，一场冬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站在阳台上，轻嗅雨后新鲜的空气，我心有股莫名的舒畅。沃尔科特在访谈中说：“方圆二十里就是我的写作的界限。”此刻我该好好观察我所处的空间。天色玄灰，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周围房屋一片暗黑，除了远处一幢高高的商品楼，闪着零星的或白或黄的灯光。一根晾衣铁线，几颗雨珠悬垂，闪着微亮的白光。我莫名想到，一颗雨珠的心是空的，唯有空能映现更多事物。靠近忍冬树，发现叶子上躺着一颗颗雨珠，在暗绿的叶色映衬下，闪着微白的光。这是雨后的颜色？一颗雨珠依恋的是雨水本身，毕竟每一滴雨都曾被深爱过。当你在意一颗雨珠时，就会爱上更多事物。是这样，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就懂得真实、尊重、简单、谦逊、智慧、笃定……

一阵风拂过脸庞，我闻到冬夜的气味，仿佛空气里有更细微的东西在悬浮。此刻我是一个观察者，把脸转向忍冬树影影绰绰的高处，想象一颗萤火虫闪现在枝叶间，曲转的流光，成为一行诗的意象……直至我看见暗夜中那道光：远处射来一道绿色的光，该有数百米之长，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光亮由深至浅，像一道利剑切割着天空。我猜是某个酒店发射的霓虹灯光，竟是顺时针转动，每隔十秒左右，就以15°角偏移一下……

一场冬雨成为空寂的过去，而我试图描述现在。如同眼前的一道绿光，成为我描绘的事物。看见那道绿光，我的目光稍稍迷离，然后接受它，我的心就增加欢愉的分量——是的，在寂寂的夜空，一道光，开端是青碧而妩媚，中间是亮绿而清冽，末端是虚绿而淡然。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象那道光是夜空的一部分，暗通着另一个幽然世界。倏地想起C和我说过，每次情绪低落时，她就翻看《一色一生》，从志村福美的文字中重拾生命的热忱。而志村福美敬畏物件的色彩、形状、光泽和气韵，并从中寻找艺术的直觉，“一色一生”意味着一个匠人的独立、韧性、纯粹、拙朴和平和。

就这样，我迎风伫立，将整个身心融入更深的清寂中。夜空变成灰蓝色，一道绿光慢慢转动，我的目光紧紧追随，重复着凝视的热情，直至那道绿光转到西边，黯淡起来，缓缓消失。那一刻，我深长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一道绿光的消逝和某种东西的开始。生活并不在别处，只有好好关注眼前的事物，才能深刻感受“当下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