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火车的记忆

□ 林秋燕

2025-12-26 09:59:07 来源:阳江日报

每次听到手机扫码支付的“嘀”声,脑海总会闪出一个画面:30多年前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大哥蹲在我宿舍门槛边,裤脚沾着山里的泥点子。他捏着烟纸卷旱烟,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摩挲烟纸边角,猛吸一口才讷讷开口:“

挤火车的记忆

□ 林秋燕

阳江日报

每次听到手机扫码支付的“嘀”声,脑海总会闪出一个画面:30多年前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大哥蹲在我宿舍门槛边,裤脚沾着山里的泥点子。他捏着烟纸卷旱烟,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摩挲烟纸边角,猛吸一口才讷讷开口:“小妹,哥这次要麻烦你了。”

那是1992年,我才21岁,高考落榜后在镇里小学代课,最远只到过20公里外的县城。大哥要我送侄儿去上海读大学,看着他蜡黄的脸、小心翼翼像极了鲁迅笔下的老年闰土,我咬咬牙终究答应了。

那几天,我天天趴在桌上翻中国地图,用铅笔描出从家乡到上海的路线,纸页边缘被指尖磨得起了毛边。算下来,这路程近2000公里,抵得上我从学校到大哥家近100个来回,想着就心慌。下课我跑遍镇上书店,搜罗出门防骗的书,恨不得把所有注意事项刻进脑子里。

出发前一天,母亲带着两个陌生少年和他们的家长找上门。原来这两个少年一个考上武汉的大学,一个考上天津的大学,家长们听闻我送侄子去上海,便托我一并相送。识字不多的他们以为三座城市相隔不远,母亲还当着众人面拍胸脯打包票:“交给我家幺女,绝对没问题!”看着少年们怯生生又满怀期待的眼神,到了嘴边的拒绝,终究变成强颜欢笑。多亏教地理的同事帮忙规划路线:先送武汉,再转上海,最后去天津。听闻总路程约3400多公里,相当于约170个家校往返,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出发前一晚,小屋挤得满满当当。母亲掏出连夜缝好的黑腰带,说把钱绑在腰上最安全;大哥憨声提议钱塞鞋垫下,话音刚落就被大嫂呛了回去;一位家长递来带夹层的旧内衣,说贴身穿着万无一失。那些钱,是几家人卖猪、卖年鸡,甚至抠着棺材本凑齐的学费,全都交由我保管。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钱分藏在腰带、内衣夹层和鞋垫里,沉甸甸的,还带着汗味和体温。母亲那句“农村娃的学费是拿命换来的”,让我心头压上千斤重担。大哥借来村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把我们送到市里的汽车站,田埂边的稻子抽穗了,沙沙声里混着他的叹息。一路颠簸,他憋了半天才说:“小妹,路上尽量别喝水,少上厕所就少遇着坏人。”我瞪他一眼:“不放心就一起去啊。”他挠挠头叹气:“多一个人就多一张车票钱,家里掏不起。”40岁的他,鬓角已掺了白发,看着比同龄人老了好些。

到了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的阵仗瞬间冲散了我的镇定。嘈杂的人声、行李拖拽声、广播声混作一团,三个半大少年像雏鸟似的跟在我身后,攥着票根,眼神里满是慌乱。火车鸣笛进站,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我顾不上体面,双手死死护住藏钱的地方,扯着家乡话朝身后三个孩子喊:“使出干农活的蛮劲,挤上去!”最后,我们是被人潮硬生生“提”上火车的。

车厢里挤得转不开身,汗味、烟味、狐臭味混杂,闷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四个人四张票分在两个车厢,侄儿在隔壁,隔一会儿就隔着人头攒动的过道朝我望。那一路,我们轮流“值班”,一人醒着守夜,三人抓紧打盹。一次轮到我值班,困得眼皮直打架,侄儿攥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姑,你睡会儿,我看着你。”我眯了一刻钟,醒来时见他依旧笔直站着,眼睛红红的,硬是没舍得叫我。途中,我们就着开水啃干粮,干粮干得剌嗓子,却没人喊苦。送武汉少年时,我从内衣夹层掏出温湿软沓的钞票,他红着眼圈说:“谢谢姑。”我鼻头一酸,摆摆手说不碍事。到上海送侄儿,我蹲在学校树荫下,从鞋垫里抠出学费,一股子脚臭味混着汗味飘来,一片梧桐叶落在钱上,我抬手拂开,忽然想起“铜臭味”三个字。

把最后一个少年送到天津时,我掏空身上所有钱,那一刻,浑身都轻了。返程的火车上,没有了藏钱的紧张,想喝水就喝,想睡觉就睡,连车厢里的异味似乎也不那么呛人了。回到乡下老家那晚,母亲看着我,背过身偷偷抹眼泪,吃饭时把焦黄的荷包蛋夹到我碗里,哽咽着说:“这趟远门,我的幺女瘦得不成人样了。”荷包蛋的香混着母亲的心疼,暖乎乎的,从舌尖漫到心底。

12月22日,广湛高铁正式通车,广州到湛江最快才一个多钟头,“早饮广府茶,午食湛江鲜”成了现实。我没坐过这高铁,却总忍不住琢磨,宽敞的候车厅里,再也不会有当年挪不动脚的拥挤;飞驰的列车上,再也不会有汗味弥漫的窘迫;求学的孩子们,再也不用把学费藏在衣襟里,惴惴不安地跨越大半个中国。

日子推着人往前走,绿皮火车的哐当声渐渐远去,高铁的呼啸声穿越大海山川。我依旧会在扫码付款时愣神,想起30多年前那段旅程,包括换乘等候的时间,竟耗去150多个钟头,想起大哥蹲在门槛边的模样,想起那三个少年信任且依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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