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敲窗。才惊觉，外面下起了雨。

旋即离开书桌，盘腿坐于飘窗。窗外微风轻拂，细雨飘飘，雨滴打在玻璃上，叮咚作响，落到楼下树林里，沙沙沙声如天籁。欣喜发现，这雨斜斜地从天而降，斜织成一张朦胧的雨幕，将整个世界温柔地包裹其中，它滋润着万物，也刹那间陶醉了我的心。忍不住，拉开纱窗，轻推玻璃窗，把手掌伸向外面，稳稳地接住雨，没有寒意，没有冲击，没有重量，湿润丝滑。

“斜风细雨不须归”。此时此景，一句诗词闪现脑海。

记忆里，读过两回“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句读自课本，唐代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另一句读于闲书，北宋苏轼《东坡词》中《浣溪沙·渔父》：“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唐，一宋；一张，一苏；一字子同，一字子瞻。两句相同的“斜风细雨不须归”，间隔三百余年光景，有相似，有继承，有超越。

先说张志和。唐代诗人，号烟波钓徒，通晓佛道，善歌词，工书画，作品以描绘闲适生活为主，晚年隐居湖州，泛舟垂钓，寄情山水。那年，即是大历八年（773）春，老友颜真卿到任湖州刺史，张志和披绿蓑衣、戴青箬笠，驾一叶扁舟去探访。暮春的湖州，西塞山浮翠于烟雨之中，白鹭掠水，桃花流水，鳜鱼在粼粼水波间游弋。颜真卿站立于对岸翘首以盼，看故友张志和从雨雾之中划桨而来，两人相视一笑，张志和拱手相对，大声言道：“颜兄别来无恙！斜风细雨不须归。”颜真卿鼓掌称妙。那种相见即欢的场面别致生动，温馨典雅。

画面中心，应该是“青箬笠，绿蓑衣”立于船头的渔父。这渔父可能是张志和，但不完全是张志和，他代表着一个符号，一个从宦海浮沉里走来的普通人，一个从智慧里走出来的“活化身”。细雨斜织，又怎么样，我张志和照旧来看老朋友；不须归去，见面不说分别，当下就是归宿。张志和的目光穿透雨幕，他看见的不仅仅是鳜鱼肥、桃花艳，更是这一路上所看到的自然本色，与生命所悟的交融，心若安宁，风雨皆为清欢；意有所向，何处不是桃源？

有意思的是，这一幅沉静与湿润的画面，三百多年后，被北宋一个叫苏东坡的人捕捉到。1084年的四月，苏东坡离开黄州赴汝州改任，他沿长江而下，站于船头看到渔父生活的场景，不由自主地附和出张志和的句子。苏东坡用笔记下之时，特意写了小序：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故加数语，令以《浣溪沙》歌之。意即是说，更加有利于演唱，富有音乐感。有民间史料记载，苏东坡和爱徒黄庭坚多次改写或扩写张志和这首《渔歌子》，总是意犹未尽。

苏东坡眼中的山光水色，以及田园风味，似乎比张志和的“西塞山边”更旷远一些，“西塞山”配“白鹭飞”，“桃花流水”配“鳜鱼肥”，还有“散花洲”配“片帆微”，一山，一洲、一水，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青山、绿洲、蓝水，又有白鹭、白帆、白鱼，这些，构成了一幅大场景、长纵深、素雅恬静的田园画面。回想自身遭遇，仕途受挫，漂泊不定，最是“自庇一身”“相随到处”八字，道尽了苏东坡无限沧桑；于张志和来说，“青箬笠”“绿蓑衣”是避雨的雨具而已，但与苏东坡来讲，好似“自庇”的铠甲，是“相逢到处”不离不弃的忠实行囊，他就是一个四处漂泊、四海为家的“渔父”。“斜风细雨”不同张志和所说的自然现象，那是“乌台诗案”的惊吓，是谪居黄州的清冷，是人生途中的无常与磨难。此时，“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另一番表述，“不须归”，是不向困境低头，不屈服于命运，我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唐人张志和“不须归”，是“乐在风波不用仙”的超然物外，是找到心有所系、身有所居的安然，说的是人生目的地；宋人苏东坡“不须归”，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随遇而安，是“庐山烟雨浙江潮”的心如止水，道出的是深刻的人生感悟。

窗外的雨越下越欢快，一眼望去，城市明净如新。我忽然想，“斜风细雨”除了是张志和、苏东坡眼中的自然现象，它何尝不是现代都市生活的隐喻？这生活的纷纷扰扰就是“风”，生活的种种压力是“雨”，它们时常不期而遇，叫人措手不及，你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姿势，什么样的心境来应对，直接决定着结果，可能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亦可能匆匆忙忙、连滚带爬。我们拥有比古人更为精准的“天气预报”，细致入微的提醒：哪一方地域下，什么时间段下，大概下雨多久，等等，但人的内心，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应有的安宁。一面，我们怕被雨淋湿，失去容颜的体面；另一面，在风雨到来之前，提前预设，提早焦虑，将足够的心力用于对“风雨”的恐怕和躲闪。

有一句歌词唱道：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现实生活里，我们已然不缺少躲避风雨的安全场所，但少一顶“青箬笠”、一件“绿蓑衣”,少一点张志和那样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灵动，少一分苏东坡“也无风雨也无晴”那般的通透。“不须归”，并非鼓励“淋雨光荣”，并非戏说“雨中浪漫”，而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智慧，它提示我们在人生旅途中，不惧风风雨雨，勇毅前行。

雨，继续齐刷刷地斜落大地。我轻轻拉回小窗户，玻璃上的雨痕一道又一道慢慢流动。那一刻，我与自己的内心约定，今后若有风雨考验，或安然一笑，或心中默念：

斜风细雨不须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