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风光。    梁文栋 摄

荐读

我市作家何婉苑（笔名：长江澜）的长篇散文《爱在蚝乡》，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述由孟加拉迁到“中国蚝乡”——阳西县程村镇红光村的两棵无瓣海桑红树，历经九死一生的磨难，终于成长为防风护堤孕育万物的“海上森林”、成就“爱情树”的浪漫称号、创造生命奇迹的励志故事。

该文荣获第四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散文一等奖，并与梁衡、刘醒龙、贾平凹等名家作品一道上榜2023中国生态文学榜单。

“大鹏生态文学奖”颁奖词：这是一篇视角独特、构思巧妙，现实性和思想性相结合的新散文。作者以两棵红树为叙事对象，描摹、探索了蚝乡红树林的壮美与神秘，揭示了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相互依存的关系，强调了生命的意义、奋斗的意义、生存的意义与爱的意义。作品立意高远，文体创新，写出了蚝乡独特的生态美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呈现的精神内核具有感染读者心灵的艺术力量。

《爱在蚝乡》原文近2万字。经作者删减至7000多字，今日在本版刊发。

我的家园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中国蚝乡。我的家族很庞大，达一万五千亩，连片达七千亩，是粤西地区除湛江红树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外，国内仅存的连片面积最大的天然红树林。

关于我或我俩，见过的人都说太独特了！太神奇了！太浪漫了！

而我，作为一棵树，有幸与万物一起栖居于地球，有一撮泥土给我安身立命就行了，从没想过我的“树生”要这么张扬！

1

人们叫我红树林，其实这只是我家族的统称。专家们叫我无瓣海桑， 其实这也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我们红树林有一百二十多种，无瓣海桑只是其中的一个品种罢了。给了我身份标志和专属感名字的是——“爱情树”。这名字是一船文艺工作者见到了我，准确地说是见到了“我俩”之后的“灵魂确认”，是我和另一棵红树的“公有财产”。“我俩”是我们家族中千百年来唯一被赋予了“个性”名字而不是被“族称”或“科称”的红树植物。

我是外来物种，祖籍孟加拉。2006年，也不知他们从哪里获悉我们无瓣海桑家族的强大实力，千里迢迢，跨国甄选，把我们带回了中国蚝乡——阳西县程村镇红光村“国家级近江牡蛎吊养标准化示范区”，与众多的本土红树林有了共同的家。

这是一片海域面积近四万亩的蓝色海湾，海天一色，碧波粼粼。

我很喜欢这个新家，晴空下碧蓝的色彩真美啊，纯净而宁静。那些固定在海上的一排排吊桩，有序地铺在海面上，壮观极了！我最喜欢清晨和傍晚了，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仿佛一海的金子、银子在滚动。而辽阔的红树林却像一块块绿色的神奇的油画布，不时有飞鸟进进出出，变魔术似的。数不清的蚝船来回穿梭于这个布袋口一样的码头，那种繁忙，让你感觉蚝农的日子好有奔头啊！

岸上又是一番风景，我喜欢看那些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蚝民；喜欢看堤围对面那些长得很秀气的象草在风中摇曳的样子。当然，我还喜欢远远看着潮水慢慢涌过来，和伙伴们一起，对着千百年来生长在这片海湾的本土红树林家族大声报告险情，高呼着“加油”……我更喜欢看的应是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了，他俩驾着蚝船从我身边经过时，总掠过一阵“爱情”的风。

这是我作为树的第一次迁居。

带着使命的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快乐而快速地成长着。

2

两年后的2008年，一场撼天动地的台风“黑格比”席卷而来。

台风是从白天开始的，一开始就是很大的风，呼呼地吼着，像发怒的猛兽。我很清楚地记得第一阵风到来时的感觉，天灰蒙蒙一片，我远远就看见了前面的本土红树林家族像被喊了口令一样，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当风来到我跟前时，我把所有的叶子都伸展开了，只觉得风厚实得像水，仿佛能抓住似的。尽管作好了准备，还是被吹得打了个趔趄。同一瞬间，我们无瓣海桑家族不约而同发出了“啊”的声音。很快，第二阵、第三阵……风接二连三地来了，密密匝匝，没多久，便感觉整个天地都是风。风，统领了宇宙。

台风越来越猛，到了傍晚，它掀起的巨浪，像要把海翻过来。前方数千亩本土红树林家族已被海水淹没。

入夜后，海水一次次将我们无瓣海桑家族也淹没了。“族长”迎着狂风暴雨鼓励我们要充分发挥“海岸卫士”的作用，保护好堤围，守护好蚝农的财产安全……

风雨中，我们努力仰起脸，挺直腰，挽起手；黑夜里，我们像士兵一样发出坚守家园的呐喊，彼此传递着力量与信念。

前方不时传来本土红树林家族被撕裂、被折断甚至被连根拔起的惊恐声、惨叫声乃至死亡声！鸟儿们惊叫着冒着风雨起飞了，悲伤地离开了我们，我不知道它们能飞到哪儿去。

海雨天风中，每分每秒传递给感官的是地动山摇、山崩地裂，仿佛盘古再开一次天地。

我已经累得放弃抵抗了，随着海水“漂”着，随着狂风“躺”着。我们家族中很多树也“躺平”了，彼此的身体挨着，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很快，狂风又卷来一排巨浪，长城一样压过来，我一下子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首熟悉的歌飘入耳畔，黑暗中，那声音是那么清冽，又那么雄浑！

是我们同类的声音！我的脑海里瞬间便有了“化学”反应，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听到一些跟唱的声音了，先是一些年轻红树的声音，然后是全体无瓣海桑家族的声音。歌声穿过黑夜，穿过风雨，传递到远处和更远处的红树林，然后，所有的红树林都唱起来了！多么盛大的集体唱啊，天地间只剩下了歌声，美好的歌声！

当海潮退后，我才发现，我们所经历的这场台风，像经历了世界大战。

我们无瓣海桑家族几乎每棵红树都伤痕累累，有的甚至伤到根部了， 鲜红的“血”流了出来，融在了浑浊的海水中。而我们的“族长”竟在昨夜我昏过去时光荣牺牲了！

更骇人的是：距离我们五海里处的一片叫蟹塘头的沙洲上，那片本土红树林全军覆没，千万棵红树全部被连根拔起，杂乱的红树林尸体仿佛要把海给堵塞了，现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据说那片红树林面积约有二十亩，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这一场台风，让我们很多红树经历了生离死别，认识了自然灾害的险恶、无常，也让我们许多年轻红树一下子成长、成熟了。

风一停，蚝乡的人们便驾着大船小船出海，投入到抗灾复产中去了。大自然的一切也在自我修复着。

3

星霜荏苒，这是台风后第三年的一个暮春傍晚，我悠闲地迎着晚风，欣赏着落满金色余晖的码头景色。

堤围上来了好些人，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们无瓣海桑家族的红树们。先是听到他们赞扬我们无瓣海桑家族强大的抗风能力，我顿生自豪感，开心地在风中摇了几下身子，叶子沙沙地响了起来。然后，便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说，要挑选一些我们家族中的红树移植到蟹塘头……

堤围上传来了“点兵”的声音：这棵好，这棵好……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那个游走的声音对准了我！

我不知道我好在哪儿？是我的形状长得太好看了吗？是我的叶子太亮泽了吗？又或是他们赞美我们家族时我激动得抖动叶子的行为太高调，从而吸引了他们……

很快，我们被一一“抽离”了母体，搬到了船上，一共八棵红树。

小船载着我们驶向那片我常常远眺的蓝色海域，驶向四万亩“国家级近江牡蛎吊养标准化示范区”的深处。船过处，海水像被犁开一样， 被船体撞碎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美得像一颗颗珍珠在滚动。而那一排排吊桩养蚝棚架，像一架架古筝别在海面上，露出水面的一串串吊蚝，像极了五线谱，正在弹奏着大海之歌……

而我们都沉默着，无心欣赏这些。

到达“新家”蟹塘头后，他们把我们种成了一个圆，而我和另一棵红树被围在了六棵红树的中间。

或是C位的安全感，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竟然有了要主动和他们沟通的想法。我先是看向和我一样被命运眷顾、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他比我高了那么一丢丢儿，主干挺拔，枝条修长，叶子绿得仿佛盛满阳光。这时，他正眺望着远方，看着家的方向，夕阳落在他的叶子上，像泪光闪闪，伤感而梦幻。而其他的红树，有的在打量着周边的环境，有的也是沉浸在离家别土的伤感中，还有两棵在抽泣着。

气氛不对，我突然觉得我因C位而生出的好心情有点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此时此刻的患难。

海水涨潮时已是深夜，我听到了海潮从远处奔涌而来，先是淹过了我们的根部，慢慢地，淹过树干，直逼头顶。突然，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大家不要慌！我们是海岸卫士，我们是无瓣海桑家族，我们一定能挺过来的！等到退潮就好了。”

是他！和我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

他多像我们的“族长”啊！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我的根部生起， 流向树干，直达树冠每一片叶子……

潮水完全退去时，天已亮了，晨光把世界还原了，一切还是那么美好，仿佛昨夜的潮水与黑暗都没有来过，那些恐惧也都不是真的。

我们终于平安地度过了新环境中很重要的一夜。

相比黑夜，白天的浸淹并不那么可怕，有海水的阻隔，阳光温柔多了，世界变得一晃一晃的，仿佛混沌初开，只是憋得难受。

一个星期后，我的根能握住泥土了，那种感觉像握住了命运，太有安全感了！而外围的几棵红树却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叶子憔悴了许多。

“你们还好吧？”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这时，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说：“你们一定要挺住！不要忘了我们的使命，我们要让这里重新绿起来！”他的话语带着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带着令人振奋的力量。六棵红树连连点头，已经微微发黄的叶子纷纷用力抖出对生命、对使命的承诺。

4

雨季很快到来了。

大雨来得毫无征兆。半小时前，猛烈的太阳还一副要把地球融化的深仇大恨的样子，可没多久，却“逃跑”了。明明是午后，天却黑得像夜晚，反常得仿佛地球又要发生大事件了。

风也赶到了，虽不是台风，却带着“级别”而来，盛气凌人，飞沙走石，连海泥都要被吹起来了。然后，雷也来了，滚滚而来，碾着巨大的轮子似的，起初像从很远的天边滚来，而后越来越近，像从头顶滚过。闪电也越来越猛了。在这空旷的沙洲中，闪电是如此的恐怖、惊悚！每一道闪电像是来到眼前，又像是从我们所处的地方发射出去， 仿佛这里是闪电的源头！这种异常的感觉让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叫声。而直到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们所处的这一片空旷辽阔之地简直是炼狱！高高凸起的我们就是“吸雷针”!

又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只觉眼前一道耀眼的白光，同一秒，一声巨大而异常清晰的“霹雳”声，仿佛是疾驰而行的雷电撞到了巨大的星体。接着，一股巨大的热浪像海潮一样扑来，痛！然后，我便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已是第三天午后。我是被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唤醒的。此时，天早已放晴，蓝得纯净，白云朵朵，正是退潮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彼此。可是，我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八棵红树只剩下了五棵！其中一棵像被火烧过，叶子全焦了，倒伏在海面上，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另两棵的叶子也黄了，像被烘黄的，树身歪斜得摇摇欲倒，看上去奄奄一息。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也有小部分叶子焦黄。再看看我自己，也有小部分叶子焦黄了，怪不得火辣辣地痛。

看到我一脸的惊恐和疑惑，同在C位的那棵红树告诉我，倒在海面上的焦了的那棵红树被雷电击中当场死亡了，另外三棵因之前根部已半裸露，被雷电击伤后，加上大雨和潮水的冲击，已经被海水带走了……

死亡来得太突然了！我惊恐得说不出话来。下一场雷雨到来，我还能活着吗？我还能这么幸运吗？

我感到无比绝望。

两天后的傍晚，在经历潮水的多次浸淹后，那三棵红树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了，他们拼尽最后的力量向我们告别：“你俩一定要坚强！要活下去！……”

他们连呻吟都没有一声，便走完了树的一生。他们最后的倔强维护了我们无瓣海桑家族的尊严。

夕阳如血，仿佛是他们瑰丽的魂。

又几许潮起潮落，他们干枯了的树身也被海水带走了。目睹着他们随水而去，我的灵魂也仿佛跟着飘走了。

目睹了他们的死亡，我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中……

“我们要忘掉悲伤，更要忘掉恐惧！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活着的每一天，说不定会有奇迹呢！”是他的声音，仅存的另一棵红树，像极了一位智者在说着宇宙大道。

“奇迹？你觉得可能吗？”我第一次觉得他的话苍白无力。

“怎么就不可能呢？我们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就算没有奇迹，就算我们很快也会像他们一样，最少，我们可以做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对吗？”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凝重，声音铿锵，像勇士、像英雄！

幸运的是，接下来，好几次雷电交加时都正值潮涨，曾经让我窒息的海水，竟成了我的保护伞。于是，每逢暴雨雷电来临之际，我都盼着快点涨潮，盼着海水快点把我淹没！没有比躲在海水里更安全的了！

终于，我俩都平安地度过了恐怖的雷雨季节！

日复一日，我俩黄了的叶子掉下后又渐渐长出新的绿叶。秋天来了，我俩完全恢复了生机，生命美好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5

可是，劫难还是随着季节而至。

第二年的雷雨季节又来了。电光把黑夜一次又一次照成白昼。恰好退潮，我俩完全裸露，海中的沙洲成了世界屋脊，雷电就在头顶，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

慌乱中，熟悉的歌声响起……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他！“黑格比”那晚迎着狂风暴雨的歌者原来是他！我激动得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可我还来不及表达我的惊喜，“噼啪”，一声崩天的巨响，电光已到眼前。“保护好自己！”他大喊。与此同时，他全身的枝叶都努力地向我覆盖过来。

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一条线状的电光自空中一闪而下，向我俩扑来，仿佛死神驾到。我以为我必难逃一劫，会像一年前的那棵红树，当场死去。

可几秒钟后，我看到的却是他的半边叶子一下子全焦了，部分枝叶纷纷落下，而我居然没有受伤！

“你怎样了？你怎样了？”我大声连呼，他毫无反应。

他死了吗？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借着风力，我努力把身子凑近他，用叶子轻触他，可他仍一动不动。

让我不那么害怕的是，我能感受到他特有的体温。我告诉自己：他没有死，只是昏迷过去了。

风停了，雨住了，雷电远去了，潮水又涨起来了。我在水中轻抚着他的伤口。他该有多痛啊！我突然感觉这痛像在我的身上，很真切的感受。或是海水的掩盖给了我勇气，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拥抱了他，海水藏起了我的慌乱……

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看到我正疲惫地依偎着他，他一下子紧紧地拥抱了我：“你没事？！”然后，他哭了，叶子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声音。他说，他要努力长得更快一点儿，要给我更好的保护……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感觉我的根部被什么抓住了。正疑惑间，他却看着我笑。我一下子明白了，是他的根！他的根已经和我的根交会在一起了！那种感觉陌生而美好……

6

渡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生死劫，我早已适应了潮起潮落。

我不知道人类的胎儿在母亲子宫的羊水里是什么感觉，而当潮水再完全将我淹没时，我感觉我是一个婴儿，正躺在大海子宫的羊水里。我喜欢这种轻柔、有节奏的晃呀晃的安全感。

而我们所处的这片海域，生态保护更好了。鸟儿们越来越多了，它们一群又一群地来了，来这里过冬或定居。

各种各样的鸟，成千上万，它们在成片的红树林里觅食、栖息、恋爱、筑巢、生子，夕阳下，晨光中，它们翩翩起舞的样子常常让我看得发呆。更让我羡慕的是那一大片红树林里的热闹场景，鸟鸣“交响曲”此起彼伏，如闹市般繁华。

终于，有一天，也有两只鸟儿在我的枝杈上筑巢了，我欢喜极了！自此，我又多了一项“使命”，要保护好我树上的鸟儿们。

活着，被需要，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而整个海域的红树林因有了鸟儿们的天然有机肥，长得更绿更美了，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一批又一批摄影家来了，他们扛着长枪短炮，拍摄晨光夕照中的红树林、壮观的白鹭齐飞……一张张美图惊艳了朋友圈。然后，一批又一批游人来了。有一年，“世界和平小姐”也来了，她们坐着蚝船，穿行在近万亩的红树林中，不时被里面的风光巨片所震撼，发出不同语言的赞叹声。

又一年，一船文艺工作者来了。远远地，他们就瞧见我俩了，最先他们看到的是一棵树，一个激动的女声传来：“快看！那里怎么长了一棵树？”然后是一个又一个激动而疑惑的声音：“怎么只有一棵啊？ 好孤单啊！”

船徐徐而行，很快换了一个角度，她们瞬间又尖叫起来：“是两棵！两棵！太独特了！太神奇了！”

“你看它们一高一矮的，多像一对情侣！”

“它们一定是爱情树！”

“它们的样子真美呀！”

“它们太勇敢了！居然长在了‘海中心’！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呀！”

“它俩怎会长在‘海中心’的呀？为什么就只有它俩呀？它俩是怎样来到这一片沙洲的呀？”……

他们仿佛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

一个衣着文艺范儿十足的女孩儿感慨地说：“是的！这一定是两棵爱情树！它们怎么来的我可不知道，但我相信，作为树，它们被大自然赋予了不一样的使命！这一片海域，因有了这两棵树而有了不一样的意义！这万亩红树林，因有了这两棵树而有了不一样的风景！”

一个中年文艺男说：“它俩是一首诗，是一幅画，是一个故事……足够我们去创作了！此行不虚呀！”……

我想，这是我“树生”中最高光的一天了！

生而为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受到这么高的礼遇，从没想过有一天我沧桑的生命、苦难的生命会被赋予这么高大上的意义！

我静静地听着。巨大的幸福感、使命感、神圣感从我的根部升起，涌向枝干，传过每一条枝杈，流向树冠，我承载着满满幸福感的叶子在风中激动地摇摆着，沙沙，沙沙……虔诚地向他们致谢！我想，他们一定能听懂我的声音吧。

7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的夜晚，蚝农早已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鸟儿们也栖息了，微凉的风带来清凉的宁静。

突然，一阵水声响起，由远而近。夜色中，一条小船徐徐驶过来。

近了，月光清晰地照出了男人脸部的棱角，黝黑的皮肤，在月光下发亮，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再看那女人，身姿婀娜，那两弯新月一样清秀的眉以及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唤醒我的记忆。当年，我还未迁来蟹塘头时，那些进进出出的船只上的人就数他俩最年轻最特别了。我喜欢看他俩沉浸在爱情中的样子。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女人悄声问。

“给你讲讲它俩的故事吧。”男人说，“你知道吗？当年这里一共种下八棵红树，就这两棵活下来了。你知道它俩活得多艰难吗？因这片沙洲没有别的更高的树木，它们几乎每年都被雷电击中，几乎每年都要死过一次再回魂，可它们仍活得好好的！它们被称为‘爱情树’，它们活成了一个传奇，活成了最美的风景！作为两棵树，都这么坚强，这么勇敢！我们作为人呢？还有比被雷电一次又一次击中更痛苦的吗？可它们承受住了！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理由放弃对生活的信心！”男人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泪光闪闪。

女人好一阵子的沉默后，好看的嘴角慢慢上扬，眼睛弯成了小船……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一刻，我又一次被人类深深鼓舞了！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我。我仰起头看着我的“生死恋”，他正微笑着望着我，目光盛满柔情，我俩深深地对视着，心中像无垠的宇宙，万千星光……

8

四季的风刷过，一年又一年；朝霞夕阳里，一天又一天。

一晃，我们无瓣海桑家族来到这片土地已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时光，他们早已融入这片土地，早已把这里当成了故乡，和所有的红树林一起，组成了独特的红树林景观，为海岸筑起一道风光旖旎的“绿色缎带”，发挥着防灾减灾、净化水质、助推产业发展等重要功能。风和日丽时，他们是一幅和谐的生态画卷；狂风暴雨时，他们是“海上长城”，守护着这一片海域的安康；更多时候，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海上森林”，汇聚两百种野生鸟类，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鸟天堂”“动物王国”。

而因有这一大片红树林的滋养，不断丰富着这一片水域空间，蚝产业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带动当地增收致富的“引擎”。秋冬季节，一船船小山似的蚝，把整个布袋口码头塞了，一辆辆正在装蚝的大货车小货车把路堵了，一堆又一堆蚝壳散发出的浓郁味道把空气都截住了， 而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客商、游人，从早到晚，络绎于途。

而我俩在蟹塘头也走过了十三年的时光！这十三年的岁月，我俩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生死轮回般的雷击。我看见过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闪电，白的、蓝的甚至红的，线状的、网状的、火把状的……我还看见闪电在空中劈出了一棵“天树”，那是我遭受过的最严重的一次雷击，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时我便有了奇怪而不容置疑的意念： 那棵“天树”，是我的灵魂在渡劫！

十三年来，我俩还经历了尤特、海鸥、暹芭等台风及数不清的暴雨， 可谓历尽沧桑，九死一生！多少次骨肉分飞，枝离叶散，而生命却给了我俩别样的壮丽与富足！

我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家园，爱上了这片土地！它让我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一次又一次在未知里超越极限！

而此刻，在大海奢华的宁静里，我平静地倾听时光的声音……

题图：蚝乡“爱情树”。 何婉苑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