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村及其周边地区 。
民国时期的双恩盐场双鱼工区(资料图片)。
南海之滨,阳西县上洋镇一隅,藏着一座看似寻常的村落——石门村。它的屋舍、稻田与转动的风车,是现代新农村的寻常景物,却掩藏着一段湮没近1700年的往事:这里曾是东晋至南朝时期石门县的治所,是现阳西县境内建制较早的古县。秋日的午后,我与同伴驱车溯源,循着史志的零星记载,探访这座千年古县。
石门村建于民国时期的别墅。
从阳江出发,到阳西县城转入往上洋的道路,穿过双鱼城,绕过渡头岭,车子在石门村委会门前的旷地停好。这是此行的目的地——石门村。
时近黄昏,凉风习习。此地依山面海,风景甚佳。沿着村边干净的大道往里走,发现一道清冽的溪水自村后的山上汩汩而来,让人内心感到异常的清新。夕阳下,村庄的一栋栋楼宇显得立体生动。进到村子里面,从建筑新旧和样式,可辨别前面是新村,后面是旧村。在旧村旁边是一望正在拔节的水稻,青绿可人,村后面的山上,大风车正徐徐转动,好一幅现代新农村的景象。
在村里行走,见到三三两两的村民在闲聊。笔者上前向他们询问这座村子的历史,他们说其黄氏祖先明朝迁居于此地。世居村民主要有黄、冯、姚姓,此外还有黎、朱、龚、官、谢、古、陈诸姓。石门村委会下辖岭脚、洋志、盐田、新安、石门、河北等六个自然村。据《阳江市地名志》载:“元初,黄姓人家来此建村。聚落沿郎官山(龙高山)将军帽南麓分布,呈团状。村西为阳江盐场双鱼工区,村东为南山海稀土矿开发区。”黄氏迁来时间,志书记载与村民所说有出入。对于此处石门村见于史志的记载,现存最早的《阳江县志》(康熙二十年)有载,属于白石都二图。现在整个阳西县叫石门的村子也仅此处。
问一些村民,是否知道1700多年前这里是石门县的县城,均摇头表示不知。也难怪,时间过去这么久,沧海桑田,一切都收归岁月的海底,谁还会记起呢?
《宋书》卷三十八关于石门县设立情况的记载。
石门县的建制渊源,最早可追溯至南朝沈约所撰《宋书》。《宋书·州郡志》载:“高凉太守,二汉有高凉县,属合浦,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吴分立,治思平县,不知何时徙。吴又立高熙郡,太康中省并高凉,宋世又经立,寻省。《永初郡国》高凉又有石门、广化、长度、宋康四县。何、徐并无宋康,当是宋初所立,元嘉二十年以前省,其余当是江左所立。领县七。户一千四百二十九,口八千一百二十三。去州水一千一百,去京都水六千六百。”这段记载蕴含丰富的信息,不仅勾勒出高凉郡的行政区划沿革,更明确了石门县在刘宋初年的政区归属,是研究岭南早期县域建制的核心史料。
《永初郡国》作为刘宋官方首部地理典籍,成书于宋武帝刘裕“永初”年间(420—422),其记载的高凉郡辖“石门、广化、长度、宋康四县”,是石门县名最早的文献出处。而“何、徐并无宋康”一句中的“何”,指元嘉十六年(439)任著作郎、主持编修国史的何承天;“徐”则是泰始六年(470)续成何承天未竟之作的徐爰。沈约重修《宋书》时,大量采撷徐爰成果,故能通过比对“何志”“徐志”推断:宋康县为刘宋初年新设,且在元嘉二十年(443)之前已废置;而石门、广化、长度三县,并非宋初新立,而是“江左所立”——此处“江左”即东晋(317—420),由此可证石门县的建制早在东晋时期便已存在。值得一说的是,人们谈及高凉郡领县,一般只提到其东汉延康元年(220)吴国初设高凉郡时领安宁、高凉、思平三县,而甚少提及东晋时增设的石门、广化、长度三县。
这一结论还可通过宋康郡的设置进一步佐证。《宋书·州郡志》另载:“宋康太守,本高凉西营,文帝元嘉九年立。领县九……石门长,何志故属高凉。”元嘉九年(432),刘宋在高凉郡西部设宋康郡,原属高凉郡的石门县被划归其管辖,且明确称石门为“故属高凉”的旧县,足见其建制早于宋康郡。遗憾的是,部分阳江出版的书籍误将石门县立县时间定为元嘉九年。石门县县治具体在何处?民国《阳江志》载:“石门,即今白石都之石门村,阮《通志》以石门为高州府之石城,未免太远。”此说符合宋康郡诸县均在原阳江县境的地理范围,更为可信。也即石门县在今阳西县上洋镇石门村。
至于石门县的废置时间,因《陈书》无地理志,史无明载,但《隋书·地理志》“又有永宁、宋康二郡,平陈,并废为县”的记载可作推断:隋开皇九年(589),隋军平定陈朝后,将宋康郡废为宋康县,原属宋康郡的石门县亦随之撤销,后宋康县归入阳江县地。若以东晋初年(317年建立东晋)立县计算,石门县存世约272年,距今已近1700年,是目前阳西县境内建制较早的古县。
石门夕照。
石门县的设立,并非偶然,而是两晋南北朝时期岭南政治、经济、民族格局演变的必然结果。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引发中原动荡,北方士族与百姓纷纷南迁,形成秦汉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移民潮,且这一趋势绵延至南朝。道光《广东通志》载:“东晋南朝,衣冠望族向南而迁,占籍各郡。”岭南尤其是高凉地区(今阳江一带),成为移民重要聚居地。人口的激增催生了新的聚落,亟须通过行政建制加以管理,以规范户籍、征收赋役——这是石门县设立的经济与社会基础。
从政治与军事层面看,东晋南朝时期,政权重心南移,朝廷对岭南的开发与控制力度远超前代。高凉地处“粤西门户”,是连接广州与交州的战略要冲,既要防范交州与广州的势力博弈,又需应对俚僚民族的聚居格局。自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合浦郡设高凉县,至东汉延康元年(220)置高凉郡,高凉地区始终是中原政权管控岭南西部的核心区域。东晋时期,朝廷进一步细化政区,将军事据点转化为行政单位,石门县的设立正是这一策略的体现——通过县域建制,强化对高凉沿海地带的控制,遏制地方势力割据。
尤为关键的是民族治理需求。高凉是俚僚民族的核心聚居区,东晋南朝时期,高凉俚人冼氏逐渐崛起为地方首领,朝廷为削弱其自治权,推行“以汉制管夷区”的策略。石门县的设立,不仅能分化冼氏势力范围,更能通过中原行政体系推动俚汉融合,实现对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有效治理。及至刘宋元嘉九年设宋康郡,将石门县划归其下,本质上仍是这一治理逻辑的延续——以层级化的政区设置,巩固对高凉西部的统治。
选择在石门(今阳西县上洋镇石门村)设立县治,并非随意之举,而是基于地理、交通、经济等客观条件的精准考量,契合两晋南朝岭南郡县“择要而设”的选址原则。
首要原因在于其军事防御优势。石门县治背靠龙高山余脉将军帽,前临南海,扼守石门港(又名双鱼港、白石港,现名河北港)要冲——此处既是水路出海通道,又是内陆防御屏障,易守难攻。民国《阳江志》详细记载了石门港的地理格局:“双鱼港,在双鱼城南十余里,受郎官山西及白石、上洋诸水入海,因名白石港。港外双鱼角尽处再起小山,从左关之,其断处可东出而狭者,名石门;其下可南出而关者,名泥门……石门港阔十余丈,水深五尺余……从前巨舟由港入,可径抵双鱼城下。”这种“一夫当关”的地形,使其成为防范海寇、管控俚僚的军事要地——明代洪武年间在此建双鱼所城,清代设汛派兵驻守,乃至征南将军廖永忠在此擒获疍民起义首领何均受,皆印证了石门港的战略价值。石门县之得名,亦源于此港的地理特征。
其次是水路交通的便利性。岭南“以水为路”,水路是行政联络、物资运输的核心通道,《宋书·州郡志》中“去州水一千一百里”“去京都水六千六百里”的记载,足见水路对政区设置的决定性作用。石门县治紧邻石门港,上洋河(白石河)穿境而过,汇入港口——向内可通过河流连接高凉腹地,向外可经海路抵达广州、交州乃至京都建康,既便于朝廷传递行政指令、转运粮赋,又能管控沿海渔业与海外贸易,强化对岭南南部海路的掌控。
再者,成熟的聚落与经济基础是立县的物质保障。晋代以来,北方移民与本地俚人在此杂居,形成了规模可观的聚落;上洋河两岸土地肥沃,适宜水稻、瓜果等农作物种植,是稳定的农业产区;同时,石门沿海一带的制盐业历史悠久,双鱼盐区后来更成为阳江双恩盐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为县域行政运转提供了赋税与物资支撑。可以说,石门地区在东晋时期已具备“立县”所需的人口规模与经济实力,建制水到渠成。
今日石门村。
暮色回望:古县记忆今回响
暮色渐浓,晚风再度拂过村边的清冽溪水,凉意渐生。太阳沉落南海,为村前滩涂的水草镀上一层金黄色,河北旅游区的华灯次第亮起,与村落的晚炊交织成现代的烟火气。千百年过去了,当年舟楫往来的泥门港,现已淤积为南山海畔的沙滩,仅剩石门港百米水道可通航;古老的县治遗址也沦为寻常巷陌,连世居此地的村民,也少有人知晓脚下之地曾作过古县城。
古县的历史陈迹,除了考古发掘寻得外,从《宋书》中“石门属高凉”的记载、民国《阳江志》里“县治在白石都石门村”的考据,也大致可认定。霞光里,龙高山的余脉将军帽默默守护着南海边这片村落,流淌了千百年的上洋河依然滋养着两岸的土地,让这里终年瓜果飘香。那些曾经支撑过古县运转的地理与经济因素,从未真正消散。这座“不为人知”的千年古县,或许已消失于大众的视野,却在岭南早期政区演变史中,在高凉文化里,留下难忘的印记——它是中原政权治理岭南的见证,也是俚汉民族融合的缩影,更是时光留给这片土地的深沉烙印。
《永初郡国》是一部记载刘宋时期地方行政区划设置情况的典籍。它成书于刘宋永初年间(420-422),书中详细记录了当时各个郡国的领县情况、户口数量以及与州、京都的距离等信息。它对于研究东晋末年至刘宋初期的行政区划变迁、人口分布以及地理沿革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后世的地理志书如沈约所撰的《宋书·州郡志》等,在记载相关内容时,多有参考《永初郡国》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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