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喜豆豉,那轮廓不像椭圆,又不像正圆,外皮又皱,皮肤又黑,还偶尔披上一层像发霉的白披肩。每次吃豆豉排骨,都觉得排骨被豆豉拉低好多个档次。把豆豉一颗颗扒下来后才勉强动筷。家政大权在握后,也从不碰豆豉。转机出现在学习中医时,老师念起李时珍写的评语:豆豉具开胃增食、消食化滞、发汗解表、除烦喘等疗效。这才知道一颗小小的豆豉居然是食疗佳品,故前往豆豉展览馆,认真拜访大名鼎鼎的“阳江三宝”之一,中国地标产品——豆豉。
到展览馆才了解到,一颗颗黑黑的小精灵,早在西汉时便以“幽菽”之名,走进《史记》的竹简,在“蘖曲盐豉千答”的字里行间,留下穿越千年的豉香。而豆豉的制作过程,更是别具韵味。
选豆是开启神奇传说的第一步。老师傅的指尖在豆浪间游走,剔除不合格的瘪豆。而后竹筛轻扬间,调皮乱闯的沙砾溜出。“净扬簸”的古法里,藏着《齐民要术》的智慧——唯有完美无瑕的黑豆,才有资格获得约四十天蝶变之旅的门票。
浸泡是蝶变前的铺垫。黑豆在柔情漠阳水的怀抱中尽情泡澡,夏天泡两个时辰,冬天泡三个时辰。先泡得丰腴如玉,再泡得身心温柔,心宽体胖,又魂魄不散。
煮豆是黑豆蝶变的高潮。一颗颗黑豆在沸水中翻涌,杂菌在高温中退出舞台,留下黑豆慢慢心软,蛋白质、氨基酸溶出,淀粉糊化,但依然保持良好的品相。
摊凉是激情缓冲的过渡。煮熟的豆粒一一躺在竹箕上,吹着凉爽宜人的清风。“冬宜小暖,夏须极冷”——《齐民要术》的古训化作实际温度。此刻的黑豆,正站在蜕变的门槛前,静待微生物的魔法之吻。
制曲是黑豆蝶变的关键。豆入竹匾,送入曲房,等待自然界菌丝的临幸。老师傅要彻夜守候,翻堆调节温度,正如北魏先人所言:“常欲令温如人腋下为佳。”数个昼夜的精心呵护,让黑豆披上银绒般的菌衣,黑豆这时拥有了特殊的芬芳体香。这是最为艰难的环节,若遇气温骤变,就前功尽弃。
发酵是时间恩赐的魔法。豆曲与海盐在陶埕中相拥,历经三十余日的静默修行。一口口巨大的陶瓮排好队,等待微生物完成风味的涅槃,是唯一要做的事。这期间的温度把控,全凭老师傅对天地节气的领悟——冬延夏缩,随机而变。
晒场是最后的修行。出瓮后的黑豆已经不再是旧模样,而是脱胎换骨的豆豉。眉目间还有黑豆的神韵,但经过修炼后,目光淡定从容,谦卑内敛。豆豉在晒场上晒太阳,直到被镀上特有光泽。回油工序更是画龙点睛——豆豉在竹围中静置数日,粗糙的皮肤变得油润乌亮,褪去了烦躁,褪去了火气,留下温婉如墨的气质。
这一颗颗乌润的豆豉不择人高低,既能登得上皇室的元夕宴,亦入得百姓日常的烟火;既随鉴真东渡成为日本“唐纳豆”,又安于国人厨房的细小角落。
当夕阳掠过晒场,新出的豆豉泛起药性光泽,我突然领悟到,阳江方言中,“豉”和“事”同音。原来千年风味的真谛,早藏在方言的谐音里。每当我们咀嚼豆豉的醇香,便是在唇齿间完成一场古老的祝祷——愿人间诸事,皆如这黑豆历经涅槃后,终将“豉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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