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塘基,便到了依水的村头。水塘边曾经挺拔的榕树,如今只余旁枝隐没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
曾经的榕树,高大挺拔,曾是村子的标志。后来,遭遇一场强风,大榕树卧倒在水塘中。再后来,据说因为遮挡了宗祠的视线,大榕树主干被裁掉,仅余下一根旁枝了。
往昔,大榕树高大挺拔时,周围寸草不长,嵌在水塘边的榕树头,沿水塘边隆起很多树根,成为小孩子的乐园。白天,小孩子喜欢到榕树底下嬉戏玩水,累了,就在隆起的树根上或坐或躺,那些树根都被小孩子的屁股磨得滑溜光亮。逢上夏天,榕树播下浓荫和清凉。清早,大人上工,小孩子们拢集榕树头,嬉戏玩耍。午后,塘水被太阳晒热了。一群光溜溜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上榕树,扑通扑通跳入水塘。后来,一个小伙伴午后在榕树头丢下一条裤子,跳入水塘中再也没有上来。再后来,有人时不时在榕树头烧一把香。小孩子心中生怯,再也不到榕树头玩耍了。榕树头周围没了小孩子脚丫子的踩踏,灌木小草揭竿而起,蓬蓬勃勃长成一大片绿丛,簇拥着大榕树。
大榕树后面是小广场,是宗祠。正值正午,烈日炎炎,宗祠和小广场静悄悄的。不远处,一只在树下午休的大黑狗被脚步声惊醒,爬起来狂吠,主人从家里追出来呵斥,黑狗灰溜溜跑没了踪影。远处龙眼树上几只不厌事多的小蝉,拉出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的蝉声,把寂静衬得更加荒芜。
宗祠立在村头,也立在正午的沉静中。原为三间两进的宗祠,中厅直通后殿,左右为偏厅。后殿也分中厅和左右偏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宗祠被拆毁,剩余地基和残墙。至九十年代,村里的宗亲集资捐资,以后殿中厅为基础,复建简朴宗祠,并沿袭宗祠原来地基,修建了围墙和牌楼。复建的宗祠,虽然简朴,依然承载着宗族的厚重记忆,且藏在院子里,含蓄而深邃。
宗祠素来是村子的中心。在我的记忆中,宗祠曾经是“卫民大队”的大队部,与“山角大队”合并后则作为生产队的队部。村子里的大小事,很多都在这里发生,生产队的各种会议在这里召开,生产队长每天会在这里安排农活,村民每天晚上聚集这里记工分……还有,1971年,“九一三”事件,生产队长在这里把情况告诉了村民;1976年,那场庆祝游行,村里的游行小分队在这里集合出发;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每天晚上,村民不约而同集中在这里,收听前线的战况……
宗祠每天热热闹闹,村民出工了,老人都会到宗祠的走廊闲坐,小孩则在门前的广场上嬉戏。到了晚上,数盏“煤油竹筒灯”依时亮起,吃过晚饭的村民都要集中到宗祠里记工分。有时,村民会为当天的工分记多记少争得面红耳赤。记完工分,不少村民来到宗祠的门前、广场上,找个地方坐着,讨讨凉,掰八卦。在村民记工分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也会悄然聚拢小广场,捉迷藏、擒特务、抓小鸡、捕土匪、驱妖怪,玩得不亦乐乎。而当记完工分的大人加入,特别是一些好事的大人怂恿和撺掇,小孩子玩得更加起劲了。到了夏天,特别是学校放暑假后,每天晚上,宗祠门前、广场上就如赶庙会般热闹。孩子们尽情嬉戏玩耍,大人们快意讨凉聊天,呵责声数落声惊叫声笑骂声此起彼落,大有不把宗祠门口和小广场搅翻天就不罢休的架势。当然,也会有例外的安静,那就是早叔公全伯公他们讲古的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武松景阳冈上打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有许多神鬼灵异故事等,这些,早叔公全伯公他们不知讲了多少遍,小孩子也不知听了多少遍。然而,只要他们一开讲,小孩子都会拢在周围,安安静静竖起耳朵听。听到恐怖处,胆小的小孩子总要扭头看看无人的背后,看看黑暗的远处,生怕有邪神野鬼出没。直到某个家长半夜起来撒尿,揉揉惺忪的眼睛,随手抄起门后早已准备好的棍子,骂骂咧咧一路寻来。小孩子受惊一哄而起,散入夜深人静的夏夜。
穿过广场的村道,如藤蔓般探入村子的深处,串联起巷道、民居,串联起大小果园,串联起宗祠和老井,也串联起村民平淡无奇的生活。就是这条村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猪狗鸡鸭成群。特别是到了夏季,天气炎热,人们不愿待在家中,出门走动讨凉,还有晚上去宗祠记工分的村民,晚上走街串巷玩耍的小孩子。于是,村道上从早到晚,满是或忙碌或悠闲的脚步。
小时候,只要风和日丽,午后的村道上总会走来一个货郎。货郎一头挑着麦芽糖和米通糖,一头挑着收来的破烂,他摇响铃铛,顾盼回头:收买烂铜烂铁烂锑煲、鸭毛鹅毛鸡毛鸡肾衣、牙膏皮腊丸壳……货郎的叫声和铃铛声虽然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小孩子像是着了魔般,撒腿就往家里跑,拎来早已准备好的破烂什么的,交给货郎,换取麦芽糖、米通糖。家里再也找不到破烂的小孩子,便会一路如影随形跟随货郎,眼巴巴看着货郎收破烂兑麦芽糖、米通糖,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开心地吃麦芽糖、米通糖。直到将货郎送出村去,小孩子才依依不舍散去。
我永远记得六岁那年的夏天,货郎慢悠悠在村道行走,摇铃吆喝,仿佛是在招惹我。闻着麦芽糖米通糖飘起的香甜,看着小伙伴开心舔吃的情景,我肚子里的馋虫在翻江倒海,但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硬是想不出家里还有啥破烂可卖。后来,一个小伙伴的撺掇:你家好像有支中华牙膏。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跑回家里,将牙膏挤了出来,用碗装着。然后,把挤了牙膏的牙膏皮拿去给货郎,换到一大坨麦芽糖和四颗米通糖。吃着麦芽糖、米通糖,我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傍晚回家,还未入屋,遇着怒气正盛的父亲,抡来带风的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眼冒金星,脚步踉跄,在原地转了几圈。
老井在村道旁、水塘边。村民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外迁后,村子渐渐腾空了。近些年,一些村民又回流,在老村建起了楼房。老井旁边,几年前建起了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老井被圈进院子里,后来被处理掉了。如今,就算走入这个院子,也寻不着老井的痕迹了。
曾经的老井,约有六七米深,石砌的井壁,灰砂筑就的井头微微隆起地面,被脚掌摩擦得光滑锃亮。老一辈人说,老井是村子的风水井,建村时候就开挖了。还说,村子是一个蟹地,村尾横隆的小高坡是蟹身,小高坡前凹陷着一口大水塘,水塘两边高起的塘基就是一双环抱的蟹钳,而老井就是蟹的眼睛。隔水塘相对,对面本来也有一口老井,是蟹的另一只眼睛。但这口老井出水不够清亮,且经常淤积,逐渐被村民弃用。只剩下村道旁的老井,“螃蟹”成了“独眼”。直到村民外迁、留守的村民用上自来水后,这口老井也被弃用了。
“独眼”老井也和千千万万的老井一样,关联着村子的家家户户,承载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历史印记。每天天未亮,就有早起的村民挑着水桶,来老井挑水。水桶打水声,挑水人的说笑声,响成一片,村子在老井的热闹中醒来。而到了炎热的夏季,用水多,一些村民在傍晚时也来挑水,老井在傍晚也要热闹一回。来挑水的大多是妇女,她们把水打好,心情愉快时便喜滋滋地站在井头边与别人掰八卦。
“独眼”老井也很传奇。虽然离水塘只有七八米,水位也比水塘低一两米,但塘水始终渗不入老井里,井水啥时候都清澈甘甜。而老井每天涌出来的水,基本够全村人饮用,即使是用水多的夏天,有时也只会紧张一阵子。后来,在夏天一个炎热的傍晚,井底石缝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黄鳝头,一村民设计将有成人手臂粗的黄鳝钓了上来,烹吃了。从此,老井出水越来越少,也没有以往清澈,再无法续写“昨天的故事”了。
沿着村道朝村子深处走,过一道蜿蜒的小溪,上坡,便到了麻石巷。麻石铺就的小巷子,长两百余米。如今,小巷的麻石也没剩多少颗了。留下一个个石坑,也被雨水带下的泥沙填平。小巷两旁整齐而高大的瓦房,崩的崩,烂的烂,断砖碎瓦满地,有些院子甚至成了疯长的灌木杂草的天地。
过去,麻石巷是村中孩子的一片江湖。每天,孩子们不约而同,汇拢到麻石巷,过家家,捉迷藏,抓特务,驱妖怪,挤在窄小的麻石巷,轰过来,泼过去,叫骂声、欢笑声不断。累了,就躺在巷中的石条上,或倚坐在谁家的门前,做梦发呆,争看小人书。逢上夏夜,麻石巷就如发了疯般,那些没有去村头广场听讲古的孩子,就在小巷里轰闹,成就了小巷滚烫的人间烟火。
村道尽头,是村子的后龙。老一辈村民说,因后龙立有一个后龙宫,而得名。如今,后龙依然大树参天,灌木茂盛,郁郁葱葱。然而,后龙早已不是儿时的后龙了。水田边的簕篱笆大多被铲除了,靠近簕篱笆的一些地方被开垦成田地;种有荔枝、龙眼、黄皮、秋果、菠萝蜜和芭蕉的那片果林被毁掉了,建起楼房,零星留下的几棵龙眼树,也没有那时的蓬勃婆娑。幸好,留在后龙这几棵龙眼树,虽然缺少管护,开花结果却还争气,一串串快要成熟的龙眼果坠压枝头。后来种植的仁面树也挂满饱满的青果。只是,在这盛夏里,有龙眼、仁面快成熟的光景,后龙依然缺少人气,尤其缺少嘴馋小孩子的脚步、身影和笑声。偶尔,几只小鸟从树丛中惊起,几声尖叫,瞬间消失在树林深处。
儿时的后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大果园。因为树木葱茏,遮天蔽日,显得有些阴森,平日里小孩子很少涉足玩耍。然而,到了每年盛夏时节,荔枝、龙眼、黄皮、秋果渐次成熟,后龙就成了小孩子的乐园。白天,小孩子聚集后龙,或玩耍嬉戏,或在果树下转悠,瞅瞅快要成熟的果子,闻闻果香。偶尔,在树底下寻着一颗落果,便会开心尖叫。而遇上谁家在摘荔枝龙眼,大人在树上摘果子,小孩子在树下捡掉落的果子,那情景,暖心,也诗情画意。
曾经有好几年,村子里的果树都收归生产队管理。每到果子成熟时,生产队会安排一名村民日夜巡查看护。十多个小孩子馋得难受,掖起上衣,兜来石子,潜伏到果树不远处,讹开看护的村民,飞快地将兜来的石子投向果树,顷刻间,石子骤如飞雨,果子掉满一地。等看护员返回现场,一切都已晚了,小孩子大摇大摆去树下捡被击落的果子。看护的村民明知是小孩子在捣鬼,奈何抓不着现行,而且都是乡里乡亲的,唯有无可奈何地高声责骂一通,以示自己尽了责任。
家乡旧村的盛夏,时光浪漫,岁月斑斓,百果飘香,是一个了不起的季节。虽然,那时物质并不丰富,但季节依然把热情、浪漫、快乐、多彩和风情万种写进盛满乡愁的乡村烟火里,让生活有滋有味,多姿多彩。然而,旧村这片土地承载不了增长的人口和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民房,更承载不下村民们的梦想和期望。于是,村民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旧村,离开了这片土地的烟火生活。但是,旧村的每一座房子、每一堵断墙、每一片碎瓦、每一株小草、每一棵树木,包括这个盛夏的寂静,都深含对走向文明和幸福村民的敬意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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