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灶膛里赤红的火舌舔着刚收回来的禾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夹杂着旧书页被翻动的窸窣声。我一手推着快蔓延出来的柴火,一手捞着《射雕英雄传》,耳朵贴着锅边,辨认着米饭是否烧熟的声响,鼻尖却萦绕着黄蓉给洪七公烤的叫花鸡的香味。突然,巷子里传来妈妈的叫喊:“死妹子,又烧焦饭了!”我着急忙慌地把书塞进灶前的柴堆里,一个劲儿往灶膛里泼水——在我的少年时期,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年少的我是如此痴迷武侠小说。那些年的江湖,藏在装猪菜的簸箕里,还有番薯地的沟壑中,甚至泡在浇菜的黑胶桶里。
金庸携着“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侠义之风闯进我的世界。古龙和一众武侠小说家也纷纷揣了武林神器“杀”了进来。
邻居姐妹阿细借给我的《射雕英雄传》缺了好多页,我却看得如痴如醉,试图自己串联剧情。仿佛欧阳锋对着《九阴真经》般着了魔。后来在村头大哥哥家借到一本《神雕侠侣》,那书页已经被翻到破烂不堪,我却如获至宝。小龙女坠崖那段文字发了霉,我看得心如刀割,仿佛自己成了万念俱灰的杨过,站在了绝情谷的悬崖边。
放牛是极好的读书机会。老水牛在山坡上吃草,我就躺在树杈里翻书,看张无忌和周芷若的爱恨情仇,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在华山论剑。有时看得太入神了,牛啃了隔壁村的菜,被追着骂到家里,书却始终紧紧搂在怀里。夕阳西下,我对着老牛咋咋呼呼,比画着自创的招式,疯狂的影子在草坡上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好似自己真成了飒爽的女侠。
挖番薯的时候也必定要带上书。把簸箕往薯垄上一搁,就从怀里摸出书来看。番薯地里便有了刀光剑影。古龙的句子短得像刀,像傅红雪的刀,快而冷峻。读着读着就忘了手里的铁铲。直到耳边传来妈妈的呵斥声,才发现番薯被我铲断了好几根。番薯没挖到多少,厚厚的一本书却被我“刨”完了。
停电时看书是最惊险的。桌面上点着蜡烛,我趴在烛光里看《边城浪子》,看翠浓为傅红雪挡下致命的飞镖,落下感动而怜惜的泪水。忽然,额头一烫,一股焦味从头上发出,火烧头发了!弟弟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叫你还看不看!”看是自然还看的,火烧眉毛都看!
那些书大多没了封面,页码也被粘得乱了,我却能凭着记忆把故事连起来,因为,我不知道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了。一本《飞刀,又见飞刀》被弟弟妹妹撕成好几块,我用糨糊粘好,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很幸运在书摊淘到一本完整的《绝代双骄》。我抱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通宵看,红晕的光映着脸上的泪,那是为花无缺和江小鱼历尽艰辛,终于报了父母之仇喜极而泣。
那个放牛时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我用衣服把书裹在怀里往家里跑,发现《射雕英雄传》的封面还是被雨淋湿了。我心疼得连连用衣袖去擦,却把“金庸著”三个字擦得更模糊了。我悔恨地哭着把书放在煮猪食的铁锅的盖上烤干了,试图用砖块去压平那些褶皱。那本书的封面始终还是皱的,却成了我最珍贵的一本。
后来读的书渐渐多了,明白了江湖是虚构的,大侠也不会真的飞檐走壁。但那些在灶台边、牛背上、番薯地里读过的故事,早已融进我的生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八个大字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匆匆几十年,人事几许,土灶和老水牛早就不在了,番薯地也丢荒了。那些缺了页的武侠小说终究没经得起几次搬家。
原来,最好的江湖,在少年时,在那些乡间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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