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有俗:家中老人过世,头一个节日不宜自备礼数,须得由亲戚置办送来,谓之“送节”。这风俗送的,是骨肉相连的情分,是痛失至亲时一点温存的慰藉。
2019年农历七月十四,我随大姐夫去三姐家送节——她的家公刚离世。今年同是七月十四,我与妻子去大姐家送节——大姐夫走了。我顿觉,在人生的长河中,不时经历一场一场相遇和告别,有些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忽然想起黛玉《葬花吟》里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大姐神情凄楚,絮絮说着大姐夫的旧事,末了轻叹一句:“他就这样一世人了。”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母亲唱过的阳江山歌《十月思君》。那曲里,妻子从正月盼到腊月,盼着丈夫归来。唱到五月龙舟竞渡,人人挤在岸边看热闹,唯独不见丈夫身影,“冇见我亲夫在岸边”——母亲那一嗓子,唱得人肝肠寸断。
听着大姐的叹息,往事漫上心头。
我是家中独子,自幼受尽疼爱。大姐夫待我极好,每逢假期,总会带着回娘家的姐姐把我接去他家。那时他们家粮食宽裕,吃饭不愁。记得有一次,大姐夫和二姐夫同路来我家,回去时,大姐夫推着单车逗我:“让你二姐夫载你吧。”我机灵地回了一句:“谁载都行,不摔着我就成。”这话,我记到了今天。
有一年暑假,大姐夫帮我在村口公路边支了个凉茶摊。他从镇上买来菊花茵陈,教我煮茶。那个暑假,我挣了五块多钱,够交一整年的学费。那份欢喜,至今还在心里发烫。
大姐夫脑筋活络,乐于助人,乡邻有什么事情都喜欢与他商量,他也愿意帮他们出点子、解难题。大姐夫还是村里最早买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人。他用赚来的钱添置留声机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新鲜。那些黑胶唱片在他家木匣里旋转,《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三峡美》的旋律,是我最初的音乐启蒙。后来我问过他那些唱片还在不在,他说早没了。我觉得可惜,那些可全是原装唱片啊,到如今当升值百倍。
在镇上读初中时,学校要学生交柴草用于饭堂煮食,没有柴草就要交钱。大姐夫家后山就是柴山,他家从山上割柴草堆在屋旁备用,他总说:“屋旁的柴草你随便拿。”然后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帮我把柴草送到学校。
高考后,我要去广州读书。父亲不放心,让大姐夫送我。到学校那天,他陪着我报到、找宿舍、办饭票。夜里,我们挤在宿舍窄窄的碌架床上。第二天送他到广佛路口,看他上了去汽车站的公交,我才发现,自己忘了说声谢谢。
刚工作那几年,工资微薄。大姐夫带着全家在万福路夜市支了大排档,叫我去帮忙,硬要给我工钱。他说:“一家点火两家光。”可惜好景不长,邻摊眼红生意,同行挤压,常来刁难;楼上住户嫌油烟吵闹,故意泼水。夜市开了几个月,最终散了。
后来大姐夫也搬进城里。我常去他家坐坐,大姐夫总要问长问短。如果早知道他会走,说什么我都要和他长谈一番人生感悟。今年他刚满七十,按说还不算老,可病不由人——先是肠疾,后又染肺病,受尽折磨。如今大姐夫驾鹤西去,唯愿他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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