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一番搏杀过后,现实却与期望背道而驰,满腔热忱瞬间被冻结,化作麻木与无奈,定格在十八岁的天空里,从此再见不到艳丽的彩虹,徒留一缕灰暗的阴霾。恰如“寒窗十载路茫茫,羞对诗书泪汪汪,一夜秋风听雨落,半壶浊酒话沧桑”所描绘的落魄境地。
回到村里,我满心愤懑,摔碎了眼镜,折断了钢笔,刻意避开那段时间里大学升学宴的诸多请托,也不愿面对父母哀怨的眼神。我喊上两个同样高考失利的学友,就着半碟油炸花生米,开了一件啤酒。几轮酒过,话题扯到了去当“九八佬”!
“九八佬”,在我们广西东南部地区,是民间对商品交易中介人的戏称。这类人,逐利是其本性,善思、善言且善变是其特质。我们这地方处于深山,人少地多,家家户户一年两季耕田耙地靠的是牛力,一年到头主要的收入就指望养的一两头猪,所以“猪牙佬”“牛光佬”(也就是猪牛中介者)特别多。他们每天骑着当时时髦的摩托车,穿梭在各个村落寻找卖主。为了彰显实力,多数人脖子上挂着像拴狗绳般粗细的项链,裤腰带上左边别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右边夹着个鼓囊囊的钱包。每说一句话,那从叮当响声里飘出的唾沫星子,都仿佛让人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真是让人羡慕不已。说实话,我们也渴望能过上阔气的生活,想象着哪天阔起来了,也能像那些人一样,手持大哥大,腰间别着BP机,鼻梁架上一副能遮住半截脸的墨镜,让喇叭裤上那条大块头皮带紧紧束着花格子衫,模仿港台明星的酷样,去追赶当时街头最时尚的潮流。虽说那时满脑子都被高考败北的失落感充斥着,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经济大潮的冲击,还是让我内心对财富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和我同龄的五伯的三儿子木水,他小学三年级都没读完,便跟着舅父去广东东莞做泥水活,混了五年,居然当上了水磨活的包工头,身边围着十多个工仔,对他言听计从。逢年过节回到家里,他一口一个老世长、老世短地吆喝着,见人就甩出去一支“万宝路”香烟,遇上六十岁以上的叔伯,随手就送上一张十元大钞,既显示了他的孝心,又让邻里都知道他木水也有阔气的时候。而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高考落榜的那天,正好是木水结婚的大喜日子。他的新娘子在东莞一家服饰厂做拉长,和木水相处不到三个月,就把我老家的姑姑妹妹全部介绍进了厂,而且工资还挺高的。这下子,五伯娘可风光了,人前人后说话都有人听,做事也有人跟着帮忙。那新娘是山西忻州人,长得颇有几分貂蝉的颜值,身材、肤色、容颜等各方面都光彩照人,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大有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惊艳之感。邻里八方的宾朋,有的是冲着她是当时山里唯一一个从外省娶回的媳妇,想一睹芳容;有的则是冲着她拉长的身份,想着能搭上关系,日后自家子女进厂也好有个照应。在他们眼里,这拉长可比县长还实用呢。那场婚礼办得叫一个隆重热闹,一下子就凑上了八十多台席,让山里人第一次见识了旗袍,第一次看到了高跟鞋。对我来说,这场山里的婚礼就像是一道分水岭,一边是骄阳似火、山花烂漫的绚丽青春,另一边却是蝇营狗苟、满地鸡毛的凌乱人生。那时的我觉得,如果木水是大街绿化带上一束靓丽怒放的花木,那我就只是花木根下的一抔草皮罢了。
我们这地方是远近闻名的林区,盛产松脂,可以说这里的民房是靠卖松脂建起的,媳妇是靠松脂换回的,孩子是靠卖松脂养大的,大学生也是靠卖松脂供出来的,就连民风都是靠松脂给纯正起来的,用现在的话说,松脂就是撑起这里GDP的关键。但由于生产队到镇里近二十公里的路还没修通,外界信息难以传入,脂农们只知道采脂,却不清楚那一日三变的脂价。经过我们反复论证和评估,觉得做松脂“九八”生意肯定能赚钱,于是,我们三人有的卖掉了高考复习资料,有的转让了眼镜和剩余的饭票,凑齐了七拼八凑的三百多块钱,怀着“壮士一去兮”的豪情,扎进山里做起了这门生意。
我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我的灵魂和思想就像是被大山的风土人情煅烧而成的一把土壶,里面灌泡着大山的晶莹淳朴和粗犷,在这四散的村落里收割着生活的激情和人性的醇厚。因为我对松脂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就专门负责找货,另外两个人则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定下的那些松脂,专挑价格高的收购点去卖。为了能广揽货源,哪怕一斤脂只有一毛钱的利润,我们也会收购,那些憨厚朴实的脂农们对此总是感激不尽,丝毫感觉不到我们有什么奸商的做派。因为我是和脂农直接打交道的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多少也从我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心与心紧紧相连的温暖,所以每到午餐或晚饭时间,不是东家邀请就是西家相邀,不出一个月,就有三四个脂农和我称兄道弟了。有个叫阿宝的脂农还热心地要给我说亲。就这样,我便有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阿宝深知我的为人,觉得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于是把他在深圳打工回来探亲的侄女阿莲介绍给了我。从此,在我人生与情感的道路上,重新燃起了一段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我满心期待着这团火能照亮茫茫前路。
在我心中,阿莲就像是初夏微风里,那身着白色裙裾飘逸如一朵雪莲的仙子,纯净得无可挑剔,两泉清潭在她黛眉下流淌,那浅浅梨窝中的笑靥,让我沉醉心间,久久难忘。
与当地脂农们结下深厚情谊,再加上和阿莲一往情深,这双重关系让我的脂源生意不断扩大。有时候,我们会先把松脂转手卖出去,再付钱给脂农们,他们也从无怨言。就这样,靠着最初那三百来元的本钱,一个月后,我们竟然赚到了两千多元。赶上赚得多的时候,夜晚归来,我们常常邀请几个脂农,到阿宝那幽静的农家小院里,一起炆上两碟田鲤鱼,煎上几只土鸡蛋,再炒一盘腊肉烧苦笋,然后浅啜着满碗自酿的土窖酒。我听着自己以为的未来岳父讲述过去的故事,看着那久久不愿散去的缕缕炊烟,聆听着山泉叮咚、鸟雀吟唱,心中涌起一种别样的温暖。
然而,随着生意的发展,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逐利心切,在后期提供的货源中,我们掺入了一定比例的洗衣粉,要知道,掺入洗衣粉的松脂溶于水,一百斤的松脂能融入五到八斤水,利润大大增加了,但这种失信的行为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在交第五车货的时候,外地老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不仅冻结了我们两车货的货款,还扬言要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为了避免老板找上门来的麻烦,我们只好背负着脂农们近万元的欠款,狼狈地四散而逃。
在负债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根本不敢和脂农们有哪怕一点点的联系。直到出来工作第三年,我们好不容易筹足了脂农们的欠款,来到阿宝家准备清账。说真的,我特别想见阿莲一面,哪怕只是知道一点她的音讯也好。我好想重拾那段曾经流淌着蜜意却又失联多年的美好时光,我明白我所珍惜的是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碰撞。在漫长的情感旅途中,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而阿莲却让我在那满目萧瑟的秋风里,闻到了花香;在一片肃杀的废墟上,看到了花园。
当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幸福,夹杂着忏悔的心情走进阿宝家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走来,正是阿莲!可此刻的她,已然背着一个孩子,怀里还奶着一个孩子……恍惚间,我才发觉,多年的思念,就如同当初走过的时光,停留在了遥远的过去。时光流逝,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却再也没有了等待的资格。
那年十八岁,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如今看来,不过是云淡风轻,如同秋水长天里的风吹草动,最后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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