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日本山口大学图书馆藏)关于驿程记载

释德清《梦游集》书影
阳江居粤西要冲,自古以来是广州往高雷廉琼的必经之路,沉淀了不下千年的交通记忆。道路更迭与王朝兴替、政局变幻分不开。明代因为边患,以“新兴—恩平—阳江”为官道,清代又因战乱改为“新兴—阳春—阳江”官道,民国时期又以水路捷径补充公路之不足。驿道远远超越了交通载体的意义,它承载着政治、经济、文化的脉络,也见证着岭南与中原文明的交响。
明代:“新兴—恩平—阳江”官道主导期
中国自秦汉时期建立驿、传等交通制度,经历唐、宋的进一步发展,到元朝,全国共有1500余处驿站,以大都(北京)为中心,全国构成一个完备而庞大的驿道交通网络。元代阳江有恩平站、南恩州在城站、大墟站。明代驿站更是遍布全国,明代前期阳江地区有五个驿站,为历史上驿站最多时期。据正德《大明会典》卷一百十九《兵部十四·驿传》载“肇庆府”的驿站有:“崧台水马驿;高要县新村水驿;新兴县新昌水驿,腰古水马驿,独鹤马驿;阳春县乐安驿(添设);阳江县太平马驿,莲塘马驿,恩平马驿,西平马驿。”其时阳江县属(恩平还未立县之前)四个驿站,阳春县属一个驿站(乐安驿,地属阳江县)。《广东公路交通史》根据万历《明会典》等资料称:“肇、高、雷、廉路。由肇庆至合浦有两条驿路,一条经新兴、恩平、阳江,一条经罗定州……”这里称由肇庆往粤西,经新兴(独鹤驿)、恩平(恩平驿)、阳江(莲塘驿等),但没经过阳春。另据明代隆庆年间徽商黄汴所编的《天下水陆路程》(又载入明代福建李晋德编《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记载,广州经肇庆、高、雷等府至崖州的路线:由省城广州府经官窑驿、西南驿,至肇庆崧台驿,再经腰古驿、新昌驿、独鹤驿、恩平驿、莲塘驿、西平驿、乐安驿、太平驿,再经立石驿、那夏驿抵高州府古潘驿。这里也显示没经过阳春,而从恩平进入阳江往粤西。
其实新兴至阳春这段驿道很早以前已开通,为何明朝往粤西不走这段路而走独鹤驿、恩平驿?笔者以为,这是因为明朝广东、广西少数民族经常起义,占据道路,商旅大受影响。即使东面恩平至阳江莲塘这段驿道都受到起义军破坏,更遑论新兴至阳春这段路。据1996年版《阳春县志》载,从洪武至万历两百多年间,阳春发生数次少数民族起义,其中较大的有:嘉靖十二年(1533)官兵出动6.3万人征剿,攻捣村寨125处,擒斩3799人;万历四年(1576)官兵更是出动20万大军征剿,斩36000人,俘23000人。
明代从肇庆往粤西走“新兴—恩平—阳江”路线是当时的官道。这条路有很多名人走过,并且有诗为证,其中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释德清就是最好的例子。

洋边(九姜河) 陈计会摄
释德清(1546—1623)俗姓蔡,字澄印,号憨山,金陵全椒(今属安徽)人,明末著名高僧。万历二十三年(1595)德清卷入朝廷宦官之争,以“私创寺院”的罪名被发配雷州充军,直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方遇敕得免。释德清在《梦游集》中有诗纪行。他在肇庆时有诗《庚子除夕端江舟中柬李使君还素》;到新兴独鹤驿有诗《宿独鹤驿题壁》;到恩平有诗《人日恩平道中》,由恩平进入阳江,有诗《阳江谷日》:
人世徒如此,劳劳事远行。
年悲老将至,日喜谷为名。
筋力疲戎马,精神倦客程。
唯尊诸想灭,所赖一身轻。
按中国传统习俗,“七人八谷”,“谷日”是正月初八,可见诗人新年都在行旅途中。诗人年过半百,身心疲惫,还被流放岭南,如果是一般人应当是悲苦连连,但对于一位高僧,他通过破除世俗的执念让精神得到解脱。在阳江的驿站住宿,夜里听到更夫的敲更声,作诗《山驿闻更》:
岩更鸣斥堠,历落夜深时。
一击客心碎,频敲旅梦疑。
明月砧韵急,风冷柝声迟。
不寐披衣坐,寒温只自知。
夜深人静,更声清冷,每一记都像敲在诗人的心上。如此寒夜,无法入眠,只有披衣独坐,身体的冷暖、内心的苦乐,唯有自知。这展现了释德清在流放途中,于孤寂中坚守禅心的生命状态。东方破晓,新的一天来临了,诗人又得启程,作诗《晓发鼍城》:
朝暾凝海色,策马傍风尘。
阳泽方舒气,炎威已逼人。
烟霞还逐客,草木自知春。
何事天涯道,栖栖独问津。
作为海边城市的阳江,初春天气温暖,日午更是炎热逼人。路边的草木已感到春天的到来,而诗人独自一人,内心孤苦,忙碌不安地探寻前行的路径。作者还写下《鼍江》:
客路迈悠悠,驱驰未易休。
野怀欣鹿妳,病骨厌貔貅。
瘴雾横空劲,霜风到海柔。
炎方思朔雪,时抚大刀头。
客路漫长,驱驰未息。岭南气候湿热,加上长途奔波,让诗人身患疾病,此时多想用北方清凉的雪来浇灭内心的炎热,然而,又不知何时才可归乡。沿着驿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进,到了太平驿,他在此歇息,并写了两首诗:《太平驿》《晓行》。《晓行》:
残月挂城头,征笳惨客愁。
北风吹短鬓,凉露湿重裘。
野烧连营垒,边烽暗戍楼。
孤云聊淡伫,潇洒竟如浮。
太平驿是明代粤西驿道上的重要节点,是广州至雷州驿道的必经之路,又因临近大海,常有倭寇、海盗侵扰,所以设戍卒防守,兼具交通驿站与军事戍所的双重功能。城头残月,征笳凄凄,诗人晓行,颇有军人出征的感觉。其时驿道上军营火光闪烁,让人心感不安。当东方透出微光,诗人又觉得潇洒自在,人生终究如浮萍般随性漂泊。
明朝一直以“新兴—恩平—阳江”为官道。那么何时“新兴—阳春—阳江”驿道上升为官道?我们先了解一下清代道路的划分。清代把道路分为三级,最高级为“官道”,是以北京为中心向各省省会辐射的主干道;其次为由各省会通向境内重要城镇的道路,为“官路支路”;三是地方各市镇之间的道路,为“小路”。“新兴—阳春—阳江”这条驿道,其实为官路支路,由省会广州往粤西各府县。乾隆《阳春县志》卷之五载:“国朝王兴叛于恩、开,大路梗塞,遂以阳春为官路,而僻邑成冲矣。”顺治六年(1649)桂王封王兴为都督总兵,在阳江、阳春、恩平、开平等地抵抗清兵,顺治十六年,王兴在台山文村被困,自焚死。“新兴—恩平—阳江”的官道在此期间被“新兴—阳春—阳江”官道所替代。清代顺治年间阳春诗人刘裔烗(1627—1698)在《春州竹枝词》里描述春湾改官道后的繁忙景象:
牛轭曲中车辆稠,黄泥山下集商舟。
日日征人行不息,新成官路到河头。
牛轭曲是新兴进入阳春的第一站,车辆由此往春湾(旧称黄泥湾)。其时春湾码头商舟云集下阳江,往粤西。
清代化州人李应珏在《两广便览》之《肇庆府序》说:“自肇庆溯新兴江口三百余里,经邑城至河头墟登岸,再陆行四十余里,过牛轭岭抵阳春黄泥湾船埔,为肇高孔道。”由此可见,清代新兴往阳春的官道是广州通向粤西的主要大道。
有清一代,由广州往粤西高、雷、廉、琼下四府,除了上述的官道外,还开辟有间道和捷径。
李应珏在《两广便览》之《阳江直隶厅序》说:“肇高路程自阳春经阳江至儒洞入电白,为官道。自恩平过山至那隆(龙),沿流八十里抵阳江城,又溯流,三百里至阳春八甲入电白境,为间道。若由那隆(龙)一夜至邑之石滩,逾山十五里抵洋边,泛海又一夜至邑之织乑,向望夫入电白,则捷径也。”其在该书《肇庆府序》又补充说:“(恩平)邑有渡船二,逢一、六日由省河涉乌猪洋入潭江溯流至邑城,逾山四十五里抵阳江之那隆(龙)船埔,为肇高捷径。”“自省溯新兴江至河头,过山,由黄泥湾买舟,四五日至八甲,又陆行百八十里抵高州城。其由恩平过山者,由那隆(龙)下阳江,亦溯源流抵八甲,登岸三十里那黄径,邑西险要也。”
李应珏这里说了三种道路。官道是指由新兴进入阳春,穿过现在的阳西境从儒洞出境电白。间道是指由广州坐船至乌猪洋溯流至恩平,山行至阳江那龙下船抵阳江城,又溯漠阳江而上至阳春八甲入电白。这段路最险要处在八甲鹅凰嶂(那黄岭)入电白。捷径是指由那龙坐船至阳江石滩(现江城区埠场镇石滩村附近),下船山行十五里到洋边(现平冈镇洋边村九姜埠),由此坐船至现阳西织乑,然后从儒洞出境电白。这条道路坐船为多,所以称为捷径。清代诗人、恩平知县李文藻乾隆年间从恩平往阳江公干便是走此捷径。他是从那龙搭船下阳江,其《阳江县》诗中称“一夜那龙水,春风送客舲”。那龙坐船一夜至阳江。他应是从石滩上岸陆行到洋边坐船往织乑。他有诗《洋边》:
生长北海官南海,未知海是何容颜。
鞫狱阳江迫驱使,惴惴初上洋边船。
预想天吴出青屿,龙宫贝阙相掀翻。
倚楫瞪视无所得,乃知海隔层层山。
童子煎茶取勺水,咸不可饮唇舌干。
徒尝其味昧其貌,吾与海若缘何悭。
去年走谒波罗庙,曾穷目力黄木湾。
重峰迭嶂通蜃气,浴日亭外惟云烟。
但见海舶不见海,摩挲铜鼓嗟空还。
自分雕虫本小技,溟渤大物难搏捖。
见之手无元虚笔,不如不见犹可原。
黄河结冰度双毂,扬子江水高连天。
昔过不能道一字,其於祝融何恨焉。
右肱支枕睡不稳,滔滔汩汩孤篷间。
挂席须臾九十里,村墅鸡犬纷眼前。
洋边是丰头河口与九姜河交汇处,也是出海口,在此坐船往织乑。“挂席须臾九十里,村墅鸡犬纷眼前”,由诗中可知,此处到织乑九十里水程。由于顺风扬帆,仿佛须臾抵达。他登陆织乑也有诗《织乑》:
织乑村边趁晚潮,孤篷风雨镇潇潇。
隔年竹蔗重抽叶,正月池鱼已下苗。
海气混茫惊短梦,山程轇轕又明朝。
春光如此嗟行役,坐惜朱颜暗里销。
傍晚涨潮,帆船顺风顺水,诗人安全抵达织乑。由织乑至儒洞,没有舟行,只有陆行出境电白。
清代嘉靖年间诗人邱对颜(字玉珊,一字金门,广东大埔人。居灵山县。诸生。有《听松山馆诗草》,今存《松寮摘存集》)路经阳江回灵山,也是从洋边坐船抵织乑。他写有《过洋边渡》:
风帆驻大壑,瞬息七十里。
神灵实护予,两桨疾如驶。
一梦尚未醒,戍鼓早人耳。
丛林露火光,篷窗望顿喜。
昨闻椒子山,萑苻屯河涘。
船过辄劫杀,每掬舟中指。
大帅怒移师,朝食可灭此。
傍晚逢巨舰,满载熊羆士。
若不急剿灭,民无乐生理。
神兵果迅速,那不获奸宄。
海静山复明,关津无畏垒。
余幸涉危险,倏到织乑市。
沽酒庆同行,回骇茫茫水。
“风帆驻大壑,瞬息七十里”,可见当时帆船的速度好快,“一梦尚未醒,戍鼓早人耳”,应是夕发朝至。其时有海盗为害过往商旅,官府已组织捕盗,所以诗人为自己安全到达而庆幸,到织乑市买酒庆贺。
由那龙坐船到石滩,再由洋边坐船到织乑这条捷径,不只清代使用,即使通了公路的民国期间也还继续使用。因为当时虽然修筑了公路,但经常受自然灾害损坏,同时抗战期间为阻止日寇进攻,境内公路被人为挖断,水道的便捷也还依然凸显。
《新宁杂志》(近代华侨报刊大系 第1辑 第18册)第21期,刊载了抗战时期因广州地区沦陷,四邑侨胞均取道广州湾出国,所经阳江路程指引:
由台、开至阳江(由台城往广州湾路程及沿途费表)……(由恩平至那龙站):五十里,轿费廿元,单车尾十五元。(由那龙站至阳江站):陆程九十里,一天可达,轿费六十元,惟有匪氛,水程则较安全,计共一百一十五里,渡脚三元五角,在渡宿夜,渡泊合山墟。(由阳江至织乑站):一百二十里,需费共十二元,当日可达【计由阳江搭早民船往埠场,船脚六角,二小时可达,即转平冈八里,乘轿三元半,又转往九姜,十二里,乘轿六元,九姜至织乑九十里,搭墟渡,船脚二元(包一船廿五元),约下午六时半到达,沿途安谧,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此道堪称安全。】(由织乑站至电白站):一百一十里,治安安全,计由织乑至儒洞轿费十六元,再由儒洞至电白,轿费七元,全程轿费共二十三元。
这里详细介绍了从台山通过恩平往阳江过境电白的路程、乘坐的交通工具及具体费用。建议走水路捷径,从那龙乘船至阳江城,又从阳江城搭船至埠场,由埠场陆路到九姜(也即洋边),从九姜搭船到织乑。以往是坐船到石滩再陆行,民国期间开始变为坐船到埠场,虽然石滩也在埠场,但登陆地点有变。其时九姜至埠场的埠九公路已开通,登陆点应在现在的关山月大桥附近的旧渡口。
1932年秋,广东省建设厅对广东南路地区进行实业调查,其中一项是对林业调查,其行程由电白入境儒洞往阳江。在此我们只留意其行程,据《广东实业调查报告》载:“(七月)三十一日,在电白憩息少许,即搭车往儒洞,计程五十里,车费一元。”“八月一日,阳江车抵儒洞,即搭往织乑,计程七十里,车费一元四毫。上午抵织乑,因阳江车路已坏,不能通车,寓鸿安客栈。”“二日。上午九时雇艇往青草渡,十二时五十分搭电船往九姜,船离岸四五里即停,潮退水浅,艇亦不能泊岸,艇子负余至沙滩,步行二里,又渡一水,又雇人背负而渡,殊觉辛苦。由九姜搭车往埠场,计程二十五里,车费五毛,由埠场搭电船往阳江,船费每位四毛,下午五时抵步,寓醉月酒店。”
这个报告对由电白经织乑往阳江的路程记录详细,是民国期间阳江不可多得的一份交通行程纪实。当时电船无法到达织乑,要在青草渡接驳小艇。由于退潮,电船也无法在九姜码头靠岸。
李应珏
李应珏,字玉山,广东高州府化州(今茂名化州)人,晚清附贡出身,后分发浙江即补知县。编著《浙志便览》《两广便览》《浙中英法战争纪略》《蚕桑说略》等书。《两广便览》(二卷)一书,初版于光绪十年(1884),再版于光绪三十年。记述广东、广西两省区地理、经济、军事概况,按地理区域划分,详述自然地理、历史沿革、风俗人情及行政制。

《两广便览》之《广东便览》书影

《大明会典》(明正德四年[1509])之阳江地区驿站设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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