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一个下午偶然遇见的。
在荆山村落僻静的沙石地一隅,远离了车马与喧嚣,它们就那样突然地、几乎是寂静地漫到眼前。
不是一株两株,而是茫茫一片,沿着瘦削崎岖的河岸与渐显干枯的河床,就那么迤逦着,像是谁从云端失手打翻了一整瓶银灰色的梦。
经过时的斜阳角度正好,光线温醇而柔润,把每一穗芦花都镀成了微微发亮的光羽。
风吹时,它们像一群听从无声指挥的乐手,齐齐俯身,低首奏响柔软的乐章,而后又缓缓扬起,姿态腼腆而羞怯,听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愁。
我故乡的芦苇,不长在水边,而长在浅坡上,长在田埂旁,长在老屋附近那片开阔的野地里。我们叫它“芦花”。
秋深了,它们便汹涌地白成一片,像是赶赴一场集体婚礼时披上的婚纱,又像是给苍黄的田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会呼吸的雪。
那时的风是清爽的,带着湿润泥土与稻茬的气息,吹得那芦花如细浪般翻涌。
站在坡顶望去,整片原野都在微微起伏,仿佛大地正做着一个悠长而安宁的梦。
小时候,我们成群的孩子就在那芦花浪里奔跑,争相折下最长的一枝,举在手里当旗。
跑累了,便仰面躺倒,看那绒绒的花穗映在透亮的蓝天上,像一段段我们读不懂的、关于远方与未来的诗。
劳作完一天的母亲,总在暮色四合时,站在村口最高的那条马路上唤我回家。
她的声音穿过茫茫芦花,变得柔软而悠长,像另一阵风,把我这颗不安分的种子轻轻召回。
眼前的这一片,是成年后异乡的芦苇了。
它们更似南方女子,带着几分文静的拘谨,守着一段规矩的河水。
它们不会像故乡的芦花那样恣意地席卷原野,只是安分地依偎在岸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千年前,那个在水边徘徊的人,他所见的,是否也是这样一片苍茫?他所思念的“伊人”,是否隔着渺渺秋水,始终在水一方。
原来,每个时代总会有流浪或漂泊的人,而他们的心里,或许都住着一片回不去的原乡。
于我,那在水一方的“伊人”,便是故乡了。
它不在水中央,它在时光的对岸,在记忆的尽头,同样被一层芦花似的、淡淡的迷雾笼罩着,清晰而又朦胧。
这些年,故乡在脑海里被反复描摹与重塑,渐渐变成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具体到老屋门楣上剥落的春联墨痕,又模糊成一片银白色的、温存的意象。
我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到那最近的一簇花穗。它轻轻颤动着,像有话要说,却终究缄默未言。
我最小的孩子在身边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如溪,盛着这片摇曳的银白。
“爸爸,这是什么花?”他问,声音脆生生的,像一粒石子忽然敲碎了寂静的河面。
“芦花。”我答。
忽然想起,我还未带他回过那个长满芦花的故乡。对他而言,故乡就是我们所在的城。
这让我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怅然——我的乡愁,于他,或许只是一次寻常的郊游。
我终究没有折它。
有些东西,不必折,也无法带走。它就该长在这里,长在异乡微凉的风里,替我写就一个温柔而沉默的注脚。
或许有一天,当我的孩子长大,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看见芦花,也会想起这个黄昏,想起我带他看芦花的这个下午。
那时,他会不会也如我此刻,忽然听懂了风里低语的——是乡愁。
夕阳的余晖,给这整片的银白描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光线的魔术师在这片河滩上施展着最后的魔法,将平凡的芦花点化成散落的云霞。
我们立了许久,直到暮色四起,凉意悄然浸透衣衫。
孩子悄悄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像一只小小的暖炉,焐热了这个初冬的黄昏。
风又来了。
满滩的芦花再一次低下头,窃窃私语着,是在交换远方的见闻,还是在传递未寄出的思念,抑或送别又一个即将远行的游人?
我俯身抱起孩子,他柔软的手臂环住我的脖颈,脸贴在我的肩上。
恍惚间时光回溯,我也曾这样依偎在父亲的肩头,看他牵着暮归的老牛,带我穿行在故乡的芦花丛中。
我知道,它们不是在送我。它们是在替我,向那看不见的远方,捎去一缕无声的、洁白的念想。
而这念想,终将在另一个孩子的记忆里落地生根,长成另一片苍茫的、温柔的芦花。
风会记得这一切,而我们,什么都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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