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仔”安好

□ 黄仁兴

2025-11-04 09:41:30 来源:阳江日报

“刚认识运铢那会儿,哪想得到自己这辈子会和阳江人绑在一起,变成一种牵肠挂肚的惦念!”坐在广州榕悦养老中心会客厅,92岁的李燊芳望着窗外老树垂落的气根,语气里满是感慨。

“细仔”安好

□ 黄仁兴

阳江日报

“刚认识运铢那会儿,哪想得到自己这辈子会和阳江人绑在一起,变成一种牵肠挂肚的惦念!”坐在广州榕悦养老中心会客厅,92岁的李燊芳望着窗外老树垂落的气根,语气里满是感慨。她说,一晃几十年过去,人老了,就总爱回想从前。阳江那边的亲戚朋友,特别是那群被叫作“细仔”的老朋友,大家之间的情谊,就像漠阳江的水,在心里流个不停。

李燊芳是广东南海官窑镇人,退休前为广东教育学院教授。三十多年前,我读学院专科班时,她为我们讲马克思主义理论课,视野开阔,联系实际,深入浅出,让人特别受启发。她的丈夫罗运铢是阳江人,还是曾庆存院士的发小。曾院士在回忆录里和受访时,多次提及他们的交往。

那天广州已入冬,天气转冷,却挡不住李燊芳回忆往事的热情。她讲起运铢生前说过的故事,讲起自己的亲身经历,话语间透出的暖意,让整个房间都温煦起来。

罗运铢与曾庆丰、曾庆存兄弟,还有周合燊、何炳骏、谭江源等几人,是1942年在阳江江城一小(当时叫南恩小学)的同班同学。后来上初中,他们在县中继续做同学。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喊他们“细仔”,这称呼既亲切又顺耳。放学后,别的孩子慢悠悠回家,曾家兄弟住在南郊玉沙村,得一路小跑赶回去——家里有菜地的活等着他们帮忙,锄草、浇水、施肥,样样都是赶时间的活儿。天快黑了,才生火做饭。其他几个细仔爱玩,总想拉他们去爬山、游水,扯着嗓子喊:“庆丰!庆存!走啦!”兄弟俩多半摆摆手,腼腆地笑笑:“无得闲,要赶工(没空,要干活)。”或者指指书本:“还有功课。”他们话不多,但那份勤奋,是刻在骨子里的。

1949年夏天,细仔们都以优异成绩考上县高中。不久,阳江解放。新环境新气象让这群年轻人意气风发,学习更刻苦,也更关心国家大事。运铢思想进步,成绩拔尖,很快成了学校第一批青年团员。

1952年,为给建设中的新中国快速培养人才,国家号召青年积极报考大学。运铢组织大家坐大卡车去广州考试,自己却服从组织安排,留校当了政治辅导员。以他的成绩,本可以考个好大学的。后来他给同学们写信,信里说:“假期学校空了,树上、瓦上、楼道里,到处都是小麻雀,只有小麻雀……”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多少有点失落。这种为“大家”舍“小家”的精神,是那一代年轻人无怨无悔的选择。多年后提起这段往事,他虽已释怀,但感慨犹在。庆存后来赠他一首诗:“梦断清华不觉痴,寂寥只有雀儿知。服从组织为师表,披卷平生嗜读书。”

那年高考,阳江有七名学生考到北京,其中五个是县中初中同班的细仔。庆丰考上北京地质学院,庆存进了北京大学物理系。他们将在天安门广场拍的合影寄给运铢,让他羡慕了好久。后来,组织上保送运铢到华南师范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广东教育行政学院(后改名广东教育学院)工作。李燊芳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两人志同道合,结为伉俪。

婚后,燊芳和这群细仔来往,大家都喊她“Q嫂”。起初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是合燊和炳骏合伙搞的“鬼”。原来1947年时,合燊读丰子恺的《漫画阿Q正传》,觉得运铢和漫画里的主人公长相特别像,就和炳骏商量,给运铢起了个“阿Q”的雅号。经他俩一宣传,从班里到班外,大家都改口叫运铢“Q兄”,反而很少人叫他的本名。燊芳嫁给运铢,自然升级成了“Q嫂”。

1957年夏,庆存去苏联留学前,回阳江探亲路过广州。燊芳和运铢陪他一起回阳江。到玉沙村庆存家时,天已漆黑。庆存家里清贫,连间像样的房间都没有,只好在柴草间铺上厚厚的新稻草,陪两人过夜。运铢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水利和桥梁工程师。对此,他一点也不介怀,反而觉得能和多年老友挤在草堆里聊天,格外有意思。天刚蒙蒙亮,他们连碗热粥都顾不上喝,就又匆匆赶往湛江探望亲友。这份在困顿中依然纯粹透亮的情谊,庆存后来每次提起,都感动不已。

人生的路,哪能都是坦途?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雨,这群细仔也未能避开。庆丰在野外勘探时被抽去搞“四清”,不幸染病,回北京卧床二十多年,仍坚持写下百万字书稿。庆存和夫人卢佩生也天各一方,吃了不少苦。运铢在林场放过牛,在农场种过地,在茶场采过茶,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那时通信艰难,彼此音信稀疏,但少年时代结下的情谊和那份为国奉献的初心,就像心底里藏着的炭火,在冰天雪地中温暖彼此,激励着大家在困境中前行。

1964年,庆存从苏联回国后因病南归,卢佩生陪他到江门娘家疗养,途经广州时,先住在运铢和燊芳的宿舍。燊芳不太会做菜,煎几个荷包蛋、炒一碟菜心、给每个人下碗面条,都会得到庆存夫妇的真心夸赞。运铢夫妇挤一张床,把另一张床让给庆存夫妇。两对夫妇床头对床头,家长里短,国事家事,无话不说。佩生还跟燊芳开玩笑,说她嫁的“不是忙人就是病人”。后来运铢出差时,特意绕道江门去探望庆存,畅谈安慰。

春回大地,拨乱反正后,庆存在气象学上取得突出成绩,被破格提升为研究员,成为新中国首批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运铢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多方核实确认就是阳江的“细仔”曾庆存,高兴得像个孩子,奔走相告,把喜讯传回家乡。这份发自内心为老友骄傲的喜悦,促成1983年阳江县政府邀请庆存回乡恳谈。

这次回乡,缓解了庆存积压已久的思乡之情。运铢全程陪同,当他再次看到庆存父亲生前住的那间低矮破旧的老屋时,站在门外,眼眶湿润。那份心疼,不言而喻。后来在庆存父亲去世的忌日,运铢特意在报上发表《记曾老伯》文章,回忆与老人的情谊,字字情真意切。庆存读后,热泪盈眶。这样的朋友,患难与共,知冷知热,实在难得!临别前,庆存写下四首《敬酬阳江父老》诗,得到曾传荣、雷启光、何明等多位革命前辈的唱和,成为一时佳话。

1983年,运铢调任省高教厅中学处处长,常有机会出差北京,老友们相聚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们每次见面都长谈不休,还一起去探望病重的庆丰,给他带去不少安慰。庆存在母校设立“明耀庆丰图书阅览室”,运铢就奔走于各书店、出版社,帮忙搜集《剑桥百科全书》《中国通史》等当时稀缺的书籍。

后来,庆存因工作关系回广东、阳江的次数增多,运铢也于1995年退休。庆存每次回来,总会抽空去看望运铢。两人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聊到忘记吃饭,直至光着膀子,自己下厨随便炒个青菜,蒸条鱼,泡壶茶,吃得有滋有味。运铢在任时跑遍广东各地,风土人情无所不熟,常给庆存当向导,一起出游。庆存出差看到好风景,会把游记寄给运铢;运铢平时有什么感触,也写下来与庆存分享。2013年冬天,他俩还曾冒着小雨同游梅关古道,在南华古寺听禅,体会“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意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14年,一向硬朗的运铢突然病倒,他没有将情况告诉庆存。年底,庆存因公到广州,听说老友病重住院,急忙赶来探望。病床上的运铢已瘦得脱了形,闭着眼,嘴微张,呼吸微弱。家人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庆存来了。”他猛地睁开眼,眼神一亮,努力伸出手,紧紧抓住庆存的手,示意大家拍照。

这张在37号病房前留下的照片,定格了两位老友深情相望的瞬间,也凝固了七十多年的厚重情谊。那一刻,千言万语都在紧握的双手和交汇的目光中。庆存回京后,运铢的高烧曾短暂退去,他挣扎着在病床上歪歪扭扭写了一封信,让家人扫描传给庆存。庆存立刻扫描传回信件安慰,并想方设法弄得学者灵芝胶囊送过去。但天不遂人愿,2015年春节前,运铢还是永远地离开了大家。庆存获悉,将悲痛化作诗句:“过年电话每煲粥,煲粥今年无故人。怅望南天一洒泪,九霄何处觅英魂。”运铢生前有剪报习惯,他把所有关于庆存的报道精心贴成一大本。他去世后,家人将这本剪报寄给北京的庆存。庆存手捧册子,见物思人,顿时泪流满面。

回头看这群阳江细仔,从懵懂少年到白发苍苍,历经时代起伏,尝遍人生百味。可他们的情谊,却像阳江老酒坊的陈酿,日久弥香。没有轰轰烈烈的宏大叙事,尽是些细水流长的生活点滴:是困难时的一碗饭、一张床的收留;是失意时一句鼓励、一场交心的开解;是知道你有了出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是病床前无言的凝望和紧握的手;是无论走多远,都惦记着家乡的那一方水土和那一方人。这份感情,超越了血缘,融汇了同乡、同学、同志的情分,在岁月长河里,沉淀成一种纯粹、坚韧的长情。

这情义,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底色。它让我想起年轻时读到的美国著名学者威尔·杜兰特的话:“社会的基础,不仅在于人的理想,而在于人性。人性的构成可以改写国家的构成。”正是无数普通人之间这种朴素、真诚、长久的情分,像榕树的根系,深深扎进土壤,撑起了社会最稳的根基,滋养着人心向善向美的力量。它也是一种无声的传承,把“忠、信、仁、义、勤、韧”这些老一辈人看重的品德,通过鲜活生动的场景、实实在在的内涵,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像滔滔不绝的漠阳江水,长流不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年的细仔,有的先走了,有的还在。而细仔的情分,安好如初。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世道如何变迁,守住这份人间真情,传下去,就是守住了最根本、最珍贵的东西。天会冷,但这份情,永远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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