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山野,不止枫红露白,不止橙黄橘绿,还有一棵棵大伞状的青青板栗树,高耸挺拔,顶着缕缕秋阳,撑起一片蓝天。微微凉风路过,尚未吹落一树板栗硕果。成熟的板栗球,三五成群,挤挤挨挨,挂在枝头自行裂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就像人们面对丰收时,笑开的灿烂容颜。难怪常听到山乡的朋友说:“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板栗笑哈哈。”
杨桃、山楂、板栗,都是我湘北水乡渔村的稀罕物。杨桃和山楂,味儿酸,倒也没那么渴望。我喜食的甜板栗,最初只停留在祖母口头念出的《诗经》里:“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怎么能日日奏乐器呢?少时在老家,东门与低湿地常见,却未曾见过一片板栗树叶在故乡的田园上空对我微笑。造物主因地制宜,许是怕板栗果熟蒂落时,不小心掉进渔村遍布的湖沟里,跟水中的刺坨子芡实,傻傻分不清。我那时也以为,大人说的“板栗子”,就是我年节里才能吃到的干荔枝。
第一次见到板栗子时,我刚启蒙入学不久,寄养在祖母家。大概也是在九月吧,黄昏散学回家,碰上城里来走亲的大表弟,端着半瓜瓢炒板栗,站在祖母家堂屋台阶上吃。一股烘烤的烟火香裹着浓稠的焦糖味,自板栗壳中间切开的十字口溢出。我看着他将一朵莲花般绽放的板栗子含进嘴里,几抿几嚼,吐出散乱的渣壳屑,又吮了吮手指,并没有伸手拈一颗与我分享的意思。生性羞怯的我,压抑着喉管里的馋口水,尽量不发出空空的“咕咕”吞咽声。祖母在侧边厨屋的窗格窥探到这一幕,忍不住走出来,讨好着大表弟,从他的瓜瓢里抓了几颗炒板栗塞我手上。我才舔到栗壳沿的一点点碎末,大表弟就把瓜瓢一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生气哭嚎,瓜瓢里的炒板栗泼撒一地,我也不敢捡,还把手里的那几颗也还给他了。
祖母趁着低垂的暮色,在帮大表弟拾捡炒板栗时,手心悄悄握紧了几颗,用纸包着藏到我的枕头底下。一波三折,炒栗子总算到口了,可在黑暗中偷吃,提心吊胆,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一吞,也没吃出啥味儿。
所以,当父亲出车归家,我依然委屈地扑到他的膝上,娇声大喊“腰痛胯痛腿脚也痛”。父亲笑哈哈地问我:“满崽又是想吃什么零嘴?”我讲不出炒板栗子的名字,只说是“牛皮莲子”颜色的粒粒、鸡心脏大小、外有硬壳,里面有烤红薯味道的甜粉粉……
小时候,为了吃到渔村缺乏的食物,我几乎说尽了身体所有部位的疼痛。装病,对父母亲人真的很管用。
没几日,父亲的车厢载回一箩筐灰棕色的“刺猬”,有的咧嘴笑着,露出浅褐色或米黄色的板栗子,如蒜瓣一样抱团,围着中间那颗扁扁的“脐栗”。父亲用修车的钳子扳手,取出大小不一的板栗子,足足有一菜篮呢。我迫不及待咬开一颗,清甜脆嫩,祖母看到我吐在地上的皮壳,还粘着板栗肉块,便在旁边打岔:“生吃糟蹋了。”她又念起乾隆帝的《食栗》一一“小熟大者生,大熟小者焦。大小得均熟,所待火候调。”
那一回,我饱尝到了各种板栗子的滋味。水煮栗子,粉粉糯糯,入口即融;风干栗子,嚼起来更有韧性,甜味儿也更细腻绵长;煨栗子,味同炒栗子,却多了几分温暖喜悦。冷天将风干栗子丢进煮饭的热灰灶膛,跑到禾场坪踢几轮毽子,忽听得灶膛传来几声“噼里啪啦”鞭炮响,扒开火灰,栗壳开缝而栗肉不散。汪曾祺先生儿时也曾这样烤过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
我最爱吃父亲做的板栗炖鸡,只是剥板栗壳的过程太费神。在生板栗子硬壳上打花刀,是个技术活,轻了切不开壳,重了栗肉碎裂。还是祖母有经验,烧开水泡一下生板栗子,壳软捞出,用小刀划拉开板栗壳,连着毛绒内皮松软的皱纹下手搣,可顺溜剥净。父亲将完整的板栗肉与煸炒好的鸡块放入汤锅,无需任何调料,慢火焖半个时辰,揭盖加盐,鸡肉酥软,板栗甜糯,汤色金黄浓郁,勾人食欲。
年幼的儿女,听我描述这段吃板栗的往事,表情凝重而不失可爱。那个秋天,带孩子们在湘南婆婆家后山捡板栗,女儿把篮子里的板栗,当算盘珠子拨弄,你一颗我一颗,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儿子突然有了新发现,有些板栗头上,长了一根细长的“丫”字形栗尖,他脱口而出:“头顶扎了小辫子的是女生,留给妈妈和妹妹吃。”一句暖心的童言趣语,引起板栗树下的欢笑声一阵阵回荡、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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