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阳江县青少年文学会的辅导老师(左起:冯峥、高伟文、陈慎光、张华、阮泉)。 市文化馆/提供
屈指算来,张若曼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1年了。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那历尽沧桑却依然坚毅的倔强形象,始终铭刻在我的心间。
初次结识张大姐,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彼时,我正在农村插队当知青,因爱好文学,常常将自己在劳动之余写的一些作品投稿到《阳江文艺》发表,所以与刊物的编辑人员都比较熟络。不过,我与若曼大姐的接触并不多。那时她在编辑部负责刊物排版、校对工作,起初以为她是馆里“打杂”的职工,再加上她性格比较内向,所以就很少与她沟通。直到1972年冬,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对若曼大姐的看法。
春节前,我将自以为写得不错的小歌剧《热心师傅》投寄到《阳江文艺》编辑部。不久便收到主编冯英创的回音,他说作品写得不错,可以在当年第四期《阳江文艺》刊登。我得知后很高兴,精神备受鼓舞。可元旦过后,我收到该期杂志时,却不见“小歌剧”发表。失望之余,匆匆赶到县文化馆询问英创主编为何变卦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我确实签发付印了,但在排版时老张反复看了几遍,认为你写的这个小戏还不成熟,把稿子撤下来了。”我听后,心里很委屈:“张大姐会不会看走眼了呀?”老冯笑道:“她有四只眼,还能看错?你还是去听听她的具体意见,再修改一遍为好。”我狐疑地问:“她懂不懂编剧呀?”老冯一听神秘地说:“她岂止懂,还是个行家呢!快找她没错!”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张大姐的办公桌前。她抬头开声了:“小歌剧是我撤下来的,你有意见?”我急忙回应:“张大姐,我不但没有意见,而且是诚心来听你对作品修改的指教。”若曼大姐瞥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小剧本,歌颂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乡村理发师,题材很好!但戏剧的基本元素欠缺,认真衡量起来还未能成‘戏’,充其量是一篇表演唱而已!”我瞪大眼睛问:“什么是戏剧的基本元素?”她笑了笑道:“看来你还没入门!戏剧是舞台艺术,表演中的人物冲突、结构中的‘起、承、转、合’等等,都是剧作应具备的基本元素……”大姐一口气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我站着听完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戏剧写作入门课程,慢慢从迷茫中觉醒,开始领悟到编剧工作的深奥与艰辛。
回到农村后,我白天劳动,晚上就着微弱的煤油灯,按照若曼大姐的指点动笔,将《热心师傅》反复修改了六次,然后再次投寄到《阳江文艺》编辑部。不久,作品发表并受到了读者的好评,县文艺宣传队将剧本排练后,参加湛江地区的文艺汇演,获得了优秀奖励。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1973年6月,这个小歌剧还被广东人民出版社选编入《春耕时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演唱作品集》,在省出版发行。事后,冯英创同志悄悄告诉我:“你这个作品的问世,老张可费了不少心思!剧本在排版付印前,她还连夜推敲修改了一次,稿子推荐给省人民出版社,也是她亲手投寄去的!”至此,我才恍然大悟,这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大姐,竟有如此深厚的文学功底,而且对我们这些刚起步的青年作者,还默默地给予爱护和帮助。她真是我难得的恩师啊!
不久后,县文化局要搞全县文艺大汇演,为解决文化馆编导人员不足的问题,冯英创、张若曼老师建议借调我回文化馆“帮旺月”,得到了时任县文化局局长林毅的支持。于是,我成了最早的文化“农民工”,有机会与若曼老师一起下乡,指导农村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我的戏剧编导知识在实践中不断丰富。
汇演结束后,我本应回村劳动,但林毅局长突然找到我,要求我立即到儒洞边海,搜集毛主席表彰的模范党支部的先进事迹,执笔编写一台大型剧本供宣传演出。我吓了一跳:“林局长,我写演唱才刚刚起步,编大戏可担当不起啊!”林毅局长严肃地说:“这是县委下达的政治任务,现在是山中无鸟麻雀为王,只能由我牵头,你来动笔,大家集体讨论来完成了。”局长走后,若曼老师见我愁眉苦脸,说:“领导这么看重你,你就干吧!别怕,你身后还有我呢!”于是,我壮起胆,当天就跟随林局长和若曼老师一起赶往边海。我们白天搜集材料,晚上讨论剧本情节安排和编写提纲,一周后回到县城,就由我闭门动笔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躲进文化馆的小宿舍里,一连干了三个通宵,饿了就啃干馒头,遇到难题时,就敲敲木板墙,隔壁的若曼老师听到响声后,总会跑过来给我解决难题、指点迷津。写到第四天凌晨,我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停笔准备躺床休息一下。这时,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急忙开门一看,只见头发斑白的林毅局长手提一个网兜站在眼前,笑着说:“小高,昨晚又熬通宵呀?来,快吃早点。”说完从网兜里拿出两个大面包和一饭盒猪肝瘦肉粥。我顿时手足无措,隔壁的若曼老师闻声走了过来,见状叹道:“县文化局长给业余作者送早餐,这可真是罕见的新闻啊!伟文,这个剧本若不如期完成,我们怎对得起局领导的关怀呀!”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终于,经过十个日夜的精心打磨,歌颂边海模范党支部的八场话剧《浪险旗红》初稿如期完成。经过多次讨论和修改后,交给县粤剧团改编成粤剧,在全县巡回公演,获得了县委的表彰。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工作相处,我对若曼老师卓越的文化修养深表钦敬,尤其是她在戏剧文学方面的高深造诣更让我非常佩服。同时也从她善良、沉着、稳重的个性中,慢慢感受到了她在经历跌宕命运后的执着与坚强。这位广西妹子,1925年出生于风景名城桂林,14岁就参加革命,曾先后担任新四军某部文工团团员、安东省(后并入辽宁省)人民广播电台编辑科科长、安东工人报社编委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任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编辑室主任。1955年到阳江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后留任县文化馆馆长。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原有的家庭也因此破碎……特殊的历史遭遇,坎坷的生活经历,铸就了她坚韧不拔的品格。她曾偷偷对我说:“我坚信历史终会还我一个清白。”她的话,折射出一位老共产党员对革命理想的坚定和纯粹追求。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在国家轰轰烈烈的拨乱反正声中,不少冤假错案得到了改正。秋收过后,我从农村跑回文化馆看望若曼老师。她一见我便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林毅局长正在同县劳动局联系,千方百计要把你招工回文化馆工作。”我感动地说:“老师,我还年轻,迟早回城无所谓。关键是你的冤假错案什么时候能平反昭雪?”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全国的冤假错案实在太多,恐怕轮到我还得等一段时间,但我相信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看她如此自信,我心里也跟着宽慰了许多。
几个月后,在县文化局的反复争取下,我终于招工回县文化馆工作。当我重新走进编辑部办公室的时候,远远就看到若曼老师站在办公桌前向我招手:“你回来得正好哟,桌上的这堆来稿,该你来处理了!”从此,我又继续做若曼老师的助理编辑,两人的工作配合越来越默契,尤其是若曼老师特别开心,工作之余还偷偷哼起她最喜欢的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1982年春,若曼老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县委领导把她请到组织部办公室,宣布为她1958年被划为“右派”的错案平反。鉴于林毅同志已调到新会县工作,阳江县文化局局长一职由她接任。喜讯传开,大家纷纷前来向她祝贺。人群散后,若曼局长悄悄把我拉到她的宿舍,不无遗憾地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这个新任局长眼看离退休仅有两年半时间,我能干些什么呢?”我深感无奈地说:“时不我待,这点时间你能把当今阳江文化工作存在的主要问题解决好,就谢天谢地!”她思索片刻后,答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果然,她上任后便大刀阔斧地开展工作:首先是对全县文化系统进行拨乱反正,按照党的方针政策,整顿部门工作作风,完善人员建制,落实目标任务;接着就是迅速搜罗、引进和培养文化人才。她亲自打报告向时任县委书记刘华初请示,争取文化部门用人指标,先后把林贤治、陈慎光、冯峥等优秀的文艺青年调进县文化馆,全力组建和壮大文艺创作队伍,同时给图书馆、博物馆、粤剧团等业务部门不断补充专业人员,并对各级文化站站长进行考核选拔,很快便组建起了一支朝气蓬勃的文化生力军。然而,正当若曼老师满怀壮志,不断将阳江文化建设向前推动发展时,一张离休通知书送到了她的手中。
幸运的是,接任县文化局局长的邵胜德同志,继承了若曼老师热爱文化、注重人才的美德,带领她精心打造的这支队伍,把阳江的群众文化和文艺创作继续搞得有声有色,被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和《南方日报》连续报道,称“阳江文化,庙小灯火旺”……
1988年阳江建市后,由若曼老师亲手培育的这批文化人在不断成长中陆续输送至省、市各相关部门工作。其中有著名学者、作家、评论家、戏剧家、诗人、报社社长,还有市委副秘书长、市县文联主席和文化局局长,以及一大批美术家、书法家、音乐家、舞蹈家等。
从此,阳江的文化得到不断繁荣发展,一代代文化人才像春天的桃李,在阳光下争妍斗艳……我的若曼恩师在天之灵,看到今天这番新景象,一定满意和点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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