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茅酒仙

□ 刘加明

2025-07-01 09:39:10 来源:阳江日报

山坳里的雾总像揉碎的棉絮,缠在湘赣交界的岭脊上。我们的客家村落雅山就藏在这团湿气里,像一块被岁月磨圆的青石板,嵌在群山褶皱间。几十里外的江西黄茅镇,隔着红色的文家市,山道被荆棘与云雾绞成细绳——可老辈

黄茅酒仙

□ 刘加明

阳江日报

山坳里的雾总像揉碎的棉絮,缠在湘赣交界的岭脊上。我们的客家村落雅山就藏在这团湿气里,像一块被岁月磨圆的青石板,嵌在群山褶皱间。几十里外的江西黄茅镇,隔着红色的文家市,山道被荆棘与云雾绞成细绳——可老辈人说,这岭能挡住车马,却挡不住酒香。就像黄茅镇的黄师傅,背着他的酒药匣子翻山时,鞋底子沾着的不是泥土,是能让粮食开花的秘方,一路走,一路把“酒仙”的名号酿在风里。

大抵是三十年前的光景,祖父总爱坐在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眼巴巴望着村头的山道。逢着酿新酒的时节,他就念叨:“黄师傅还没过岭来吗?”父亲一边摆弄着酒缸,一边应道:“可能路上耽搁了。”这黄师傅,是个走村串寨的酿酒师,但凡经他手酿出的酒,那叫一个醇香浓郁,出酒量还比旁人高出两三成。最绝的是他自制的酒药,如同点金秘方,能让普普通通的粮食,化作琼浆玉液。

黄师傅酿酒,讲究可多了。头一桩,便是选料。他只认本地的红高粱,要颗粒饱满、色泽红润,还得是当年新收的。水也有讲究,非得是后山老井里的清泉,他说那井水带着山间灵气,酿出的酒才有韵味。每次选料时,黄师傅总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在粮堆里翻来拣去,但凡发现一颗干瘪的高粱,都要挑出来。那认真劲儿,真令人叹服。

备好了料,就得制曲。这制曲的方子,是黄师傅的不传之秘。只见他将各种草药按比例配好,研磨成粉,再与蒸熟的小麦混合,揉捏成团。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动作快如闪电,又稳如泰山。曲块制成后,要放进特制的曲房,控制好温度和湿度,静待发酵。这期间,黄师傅整日守在曲房,时不时凑近曲块闻闻,像在与老友对话。有一次我好奇跟着他进了曲房,但见他拿着温度计反复测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温度高了,曲子要疯;温度低了,曲子要僵。”

发酵好了,就到了蒸煮环节。黄师傅往大锅里添足水,架上蒸笼,将高粱倒入,盖上木盖。烧火也有门道,起初要大火猛攻,等蒸汽上来,再转小火慢蒸。他常说:“蒸粮如育人,急不得,也松不得。”蒸粮时,黄师傅就蹲在灶台边,盯着火苗,时不时添把柴火。那跳动的火苗映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忽明忽暗,倒像是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

蒸好的高粱晾凉后,拌入酒曲,就可以入缸发酵了。黄师傅的酒缸,个个都有年头,内壁结着厚厚的酒垢,那是岁月的沉淀。入缸时,他的动作轻柔又利落,一层高粱,一层酒曲,层层叠叠,仿佛在堆砌一座醇香的塔。封缸后,就等着时间施展魔法。

最为绝妙的是蒸馏取酒。黄师傅的蒸馏器具,是他自己改良的,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蒸馏时,他紧盯着接酒的容器,眼睛比秤还准。头酒辛辣,尾酒寡淡,他只要中间那一段,谓之“酒心”。经他这么一取,酿出的酒清澈透亮,入口绵柔,回味悠长。有次我见他取酒,那眼神专注得吓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盯着酒液缓缓流出,像是在凝视时间的琥珀。

那年黄师傅来酿酒,特意多留了几日,手把手教我父亲制曲。弟弟当时十岁出头,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总爱围着黄师傅打转。黄师傅也不恼,偶尔还会给弟弟讲些酿酒的趣事。蒸馏那天,酒尾顺着木槽缓缓流出,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香气。弟弟凑过去闻了闻,馋得直咽口水。黄师傅见状,笑着舀了一小瓢:“尝尝鲜,但只能喝这一口。”

弟弟哪里忍得住,趁家人不注意,又偷偷喝了几瓢。起初还没事,在院子里活蹦乱跳地模仿黄师傅酿酒的样子。可没过多久,酒劲上来了。弟弟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先是手舞足蹈,嘴里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酿酒大师”,接着就开始在地上打滚,把晾晒的酒曲踩得乱七八糟。祖母和母亲吓坏了,又是掐人中,又是喂醒酒汤。黄师傅闻讯赶来,不慌不忙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把干草药,煮了一碗汤药。看着弟弟喝下汤药渐渐安静下来,黄师傅才笑着说:“酒尾虽甜,后劲却大,以后可不能贪嘴咯。”

某年冬天,市里的大老板张总听说了黄师傅的名号,特意开着豪车来请他。张总办的是高端酒庄,花重金请了不少酿酒大师,可酿出的酒总缺了点儿韵味。黄师傅本不愿去,架不住张总三顾茅庐,只好答应。到了酒庄,黄师傅皱着眉头转了一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高粱不是本地的,水也不对。”张总赶紧让人从我们村运来了红高粱和山泉水。黄师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忙活起来。他亲自选料、制曲,连发酵的温度都要自己把控。酒庄的工人想帮忙,都被他婉拒了。

一个半月后,新酒酿成。张总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眼睛登时亮了:“就是这个味儿!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他要出天价请黄师傅留下当总酿酒师,还许诺给他以重金。可黄师傅只是笑笑,摆摆手说:“我就爱这走村串寨的日子,看着大伙喝上我酿的酒,比啥都高兴。”临走时,张总非要给他一沓钞票,最后黄师傅只是象征性地从当中抽了几张,背着两瓶自己酿的酒,大步流星地走了。

山风轻轻拂过晒场,我仿佛看见黄师傅背着他的酿酒物什,脚步匆匆却又透着从容,翻山越岭而来。他酿造的美酒,香飘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也成了我们这代人记忆中最为醇厚的味道。在这偏僻的山旮旯里,黄师傅凭借一双手,酿出了生活的韵味,酿出了人间的至味。

如今,老槐树下的酒缸依旧还在,却再也等不来那位酿酒之人。隐约之间,我又听见制曲时的捣药声,混合着酒曲发酵的微酸气息,在我的记忆里酿成了一坛陈年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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