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如今喜欢呼朋引伴赶海,人声鼎沸,所求的,大抵是镜头框住的欢颜笑脸,或是朋友圈里的点赞。而“赶河”——这桩为生计俯身贴地的活计,四十年前,尚是幼儿的我便已识得那滋味。
我是外婆用一条浸透汗渍的布背带,牢牢缚在她背上长大的。八十年代初,平常人家请不起保姆,也无早教班、幼教班这种地方,小婴儿们大多都是亲人带大的。我的外婆是城西海边“阮屋朗”生人,对水域有着天生的情感。漠阳江黑桥之下,立夏过后,天气晴好的傍晚,太阳没下山,她便背着我,提了那个黢黑、沉甸甸的橡胶桶,一步步,向河滩踱去。我那时不过两三岁,记忆本该是混沌的薄雾,可每日黄昏的重复,竟将这一幕无比清晰地刻在脑海——橙红的霞泼满了天,河水拍岸,一声又一声,匀长得如同大地沉睡的鼻息。我有时候在这动人的白噪声中沉沉睡去,有时候醒了,外婆便会把我放在岸边安全的沙滩上,远远坐着看她劳作。
那沙滩,在儿时的眼中,广袤如同大海。天尚光余一抹金,云脚被染红,河水也被染成赤色。水波漫上来,又退下去,确乎也似一种无垠。滩上挖蚬的人影并不少,他们弯腰、探铲,脊梁弯出的弧度,似为生活绷紧的弦。外婆身材矮小,她的影子被落日的余辉拉长,在阔大的沙与水之间缓缓移动,像一枚执拗的锚。那时候外公的退休金大约是每月二三十元,承担着一大家子的口粮,所以外婆除了在家饲喂那几头猪,便时常向这河滩讨要一点油腥,润泽我们寡淡的菜单。
外婆的大橡胶桶旁,偶尔会跟着我一只小小的锑桶,桶沿因过度使用被磨出发白的浅痕,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她教我辨认沙上微小的气孔,说那底下必藏着“料”。只见她小铲轻巧一掘,肥厚的螺肉便带着湿泥露了头,更多的时候则是挖到黄沙蚬——我常无需费力,只在退潮的滩涂上低头捡拾,小锑桶便不知不觉有了分量。那时的沙土与河水,有着大自然一如往常的慷慨。我看向桶底,已沉着些河蚌与黄沙蚬,偶尔会咧开嘴,我也咧嘴笑起来。
暮色四合,外婆又把我放到背上,提着收获归家。柴火烧热了锅底,外婆用滚水焯一下黄沙蚬,再丢几块棱角分明的水瓜进去。这两样东西相遇,竟是绝配。我总能分得一小碗,呼噜几口喝完。乡里人都说此物寒凉,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外婆煮时,便总不吝啬地撒进一把白胡椒粒,偶尔若能切进几片凝脂般的肥猪肉——那汤的滋味,登时就厚了、浓了,升腾起的热气,仿佛要把人的馋根也拉进那油花浮动的锅里。
许多年过去,多少人事已如水中倒影,被时光的湍流搅碎、冲散,模糊难辨。唯独漠阳江边的黄昏,因了日复一日的烙印,反而在记忆的底片上愈发清晰。有时候我会做一个梦,梦里有熔金般的霞光流泻,有河水拍岸的沙沙低语,有外婆俯身劳作的侧影,还有一个小小的锑桶。那小小的锑桶里盛着的,何止半桶蚬蚌?——分明是那个人人奋力生活的年代里,一个海边生养的外婆,用她皲裂的手,竭尽全力从浑浊的水中捞起的、沉甸甸的慈爱;是生活压力之下,她以无数次躬身向下的姿态,为我们拾起的顿顿美味。当如今的人们追逐着赶海嬉闹的浪花,我的记忆深处,却永远泊着“赶河”的剪影:外婆那微驼而温暖的脊背,是幼年我整个世界的堤岸,载着我,在缓慢的时光之上漂流。
纵使多年后遇到寒凉的世情,但窝在外婆背上的那种暖意,竟比当年煮蚬汤中跳跃的白胡椒星子,更辛辣,更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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