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河东的我，河西火车站已不常去。农历七月月圆之夜，一家子到火车站广场兜风，抬头望见夜色中的候车大厅一缕橙亮，久违的暖景。晚上八时许，每天停靠小城的唯一班列，从鹏城开往昆明的K1208稍纵即逝，匆匆下车的旅客鸟散，候车大厅灯熄门闭，喧闹昙花一现。

闭上眼睛，20世纪90年代初至本世纪初10多年间，沸腾的小城火车站场景，一幕幕翻滚而来，“前方即将到达阳春站”的广播声在耳际回响。

1991年三茂铁路开通，火车载着粤西人走向珠三角。那一年，我在广州读书，从报纸上知道家乡开通铁路的消息，欣喜若狂。依赖公路出行的粤西人一朝实现火车梦，从新生到熟悉，从出发到归来，从少年到中年，从青丝到白头，一代又一代小城人走过火车时代，承载着多少悲欢离合。后来我回到家乡工作，见证三茂铁路的起承转合，构成我的回忆杀。

火车开通第二年，父亲身体不适，我带他搭火车去省人民医院检查，那晚在候车室偶遇两位高中同学，我们结伴同行。站台站满了人，到点的火车一停，人们潮水般涌上车门。父亲消瘦，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两位同学捷足先登，打开车窗召唤我们。我托举父亲消瘦的身躯从车窗横塞进去，车上的同学接应援助；我则双手抓住窗沿脚一蹬，身子翻了进去。我们从漏夜走向黎明，幸好父亲的体检如同那次爬车，有惊无险。

县境通车是本县的大事件。“有火车搭了！”通车伊始，乡亲们奔走相告，迎宾大道上的旅客络绎不绝，开摩托，踩单车，行路，去看火车。进入站台，一道道伸向远方的铁轨，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踢嗒踢嗒”的火车压轨声赏心悦耳。小孩好奇地数着一节节流水而过的车厢：“哗，火车好长啊！”看热闹的人群中，时常有我，那时少出远门，来火车站过把眼瘾，心被带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沿途乡镇的乡亲最是雀跃。他们身上留着泥土气息，花上三五块钱，搭一趟火车上县城逛逛。城里读书的学生或务工者，周五傍晚搭火车回家。拥挤的车厢，城乡间的铁轨，乡音动听，亲情流淌。

那是个体户崛起的年头。红旗路“路路通”“百家商场”红红火火，个体老板搭夜班火车上广州进货，第二天下午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撑起熙熙攘攘小城的半壁江山。“火车一响，黄金万两”，钢铁厂所需的煤炭，饲养户需求的麦皮，是货运的重头戏。江、浙、闽一带的客商，闻讯而来，为本县工商手工业带来繁荣。

火车也带来快捷的生财之道。那时每当火车停站，站台上便形成一道烟火风景线。铁路职工家属，附近的老乡，推着小餐车，也有手捧饭盒的，在绿皮火车敞开的窗口叫卖，滚烫热辣，馋得旅客口水直流，纷纷伸手或探头出来讨价还价，匆忙间就完成了一单交易。有时食物刚递给旅客，钱还来不及付，火车就开动了，这厢着急追赶，那厢人影早已不见。这种营生并不长久，火车站由粗放管理转精细管理后便不复存在。但人们对那种简朴、火热的“阳春味”念念不忘。

火车故事多，惊奇听我说。有一年我在从广州回阳春的班列上，遇到一位拄着拐杖的安徽六安的乞丐，我给他让座，他为我一路讲述乞遍全国的奇闻见识，所到处的地理，人性冷暖，述说入木三分，四个小时的旅程，仿佛在听现代版的《老残游记》《三言两拍》。他说“处处游离处处家”，我被这位倔强豁达的乞丐打动，此后人生遇到难关，总会想起乞丐的故事，咬牙挺过。又一次我从茂名归来，车厢上一伙凶徒手持报纸包裹的“家伙”，寒光透纸而出，与一位手拎白蛇皮袋的农民工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我坐在车厢前头的座位，寻机溜出找乘警报讯，乘警密切监控现场，并电话向下一站派出所通报，数分钟后火车停站，车站派出所干警与乘警里应外合，最终妥善处置。我至今仍为当年的机智勇敢自傲。假如没有行经家乡的火车，多少人的故事将改写？

十年前的初秋，我借调到省城的机关工作，蒙处室领导关怀，每临周五，提前为我订了下午回家的火车。那段时间，数十次小城往返省城的穿梭，犹如候鸟，同一列车，腔调不一的粤西乡音，承载着我对家人的眷恋及对借调工作的热忱。在途滋味，更与何人说！那时火车晚点是常态，美其名曰让车，短途让长途，最迟一次从下午四点延迟到凌晨二点，回到家天都亮了。有时列车在途中站莫名其妙地停靠，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即便那时的火车如此任性，我依然选择它出行，走过一段艰辛而有意义的旅程。

时代跑得比火车快。随着三茂铁路被合并、调整，备受市民钟爱的小城火车站日渐式微，至今一天仅剩下一班车次停靠。小城火车，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喜人的消息传来，在小城设站的广湛高铁将于今年底通车，充满惆怅的人们，又点燃新的希望，迈向高铁时代！怀恋过去，向往未来，不妨听一听普希金的诗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