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曼离休以后,仍坚持读书看报、关心时事。
一天,报社的黄仁兴先生找到我,告诉我今年是张若曼大姐100周年诞辰,社里准备举办一次纪念活动,问我是不是可以写篇文章。
这时,眼前立刻浮上一个中年知识女性的形象:中等身材,肥胖,短发,圆脸,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说话时,总是微笑着定神看你,嘴唇微微噘起,似是有点好奇的样子。若是认真起来,却显出沉思的模样。平时是一脸和悦的神色,直率,爽快,笑出声来特别可爱,格格格地,仿佛回到天真的少女时代。
黄先生的话使我感到惭愧。张大姐去世以后,虽然有时候会想到她,却不曾想到为她写文章。我们彼此见面不过十多次,而且都是来而不往,算不得亲密。但是,在严寒的日子里,她确实关怀过我,是一位为我抱过柴薪的人。
认识张大姐是在县图书馆里。那时我念高中,去过几次图书馆,每次都见到她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借书,还书,登记,动作十分迅捷。她不让自己闲下来,没人的时候,便整理书架,修补图书;少人时便向有需要的读者推荐合适的读物。我发觉,她对外国小说特别熟悉,青年人都喜欢她。
毕业后出城,常常去谢绍祯老师家里。北门街26号形同一个小沙龙,聚集着一群小文人,谈说着时事、文学,和当地的各种掌故。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张若曼的名字,原来就是那位尽职的图书管理员。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她是“右派”,县文化馆前馆长,从省电台来的人。在县文化馆,她创办了一份文艺刊物《春苗》,集合着一批有志于文学的青年。恰好座中有好几位是《春苗》的作者,他们对张大姐十分熟悉,谈得最多的是她对于刊物的用心,说她为改稿,有时甚至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除了写作,这些业余作者的生活,也是她所关心的,曾经不止一次在经济上援助过失业者。时至“文革”,当年的作者都已不复年轻,谈起张大姐时,依然充满一种感激之情。
“文革”后期,县文化馆办起一份内刊,叫《阳江文艺》。为活跃地方文艺活动,还组织过多期时髦的“学习班”,拉一些“文青”来培训。我也曾在被拉之列,因为张大姐被指派到班中充当打杂的角色,我们便从此熟识了。
那时,县文化馆的宿舍在北山脚下,距办班的地方不远,我开始到张大姐的家中做客。这是一个三口之家。陈老师也是“右派”,据说他们是在劳教农场相识并结合到一起的,算是患难之交。领养一个小女孩,住在一个小单元里,显得有点逼窄。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墙上没有其他宣传画,只有一张圣母与圣子的西洋画,人物半裸或全裸,半空中还有带翅的小天使。这样带有宗教色彩的东西,看起来十分扎眼,在当时应当有点犯忌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挂着。
我和张大姐谈话时,陈老师从不参与。他是一个温和且勤快的人,在旁洗菜做饭,忙这忙那,为了不影响谈话,尽量小心不弄出声响来。
我们只是闲谈,文学自然是一个话题,但也是东拉西扯,没有什么中心。关于创作,她很少在文学观念和方向方面发表意见,回想起来,最关心的还是我个人和作品的出路问题。当她看到我有作品发表,无论是在省里或是县里,都会非常高兴。
几年间,见面机会太少,或许因为交往不深,很少谈到家事,或是个人历史,当然那些被视为敏感的话题也不曾谈及。记得有一次,偶尔谈到丁玲,她才说起十多岁时,参加过丁玲领导的战地服务团属下的一个儿童合唱队。而这些,在我所见到的有关她的生平介绍中并未提及,更不用说不见形迹的部分。她从小追随革命,一路走来,不知有过多少热烈的想象,有过多少梦中的计划,以及奔赴的热情,而所有这些,都将随着她的去世而永远湮没了。
1974年,全国许多报刊渐次恢复过来。我寄了一个组诗给南方日报社的关振东先生,他给转发了其中的三首。不久后,我头一次赴省城看望关先生,他带我走访《广东文艺》编辑部,见到理论部主任易准先生。易先生约我写评论,归家后随即写了一篇论毛泽东诗词的长文寄出。不久收到编辑部来函,说是“留用”,当时不觉有点志得意满。不料两个月后,稿子被退了回来。关先生告诉我,编辑部给公社发函,了解作者的政治面貌时,复函把我描成一副鬼脸,吓坏了编辑部的人,当然不能见用了。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于一个对文学抱有雄心的青年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气闷之余,出城时曾经向张大姐倾诉过。她起初听了,沉默了好一阵,接着噘起嘴唇笑了,说了些安抚和鼓励的话。临走时,记得她连声说道:“不用急!可以等一等,等一等的……”
过了好些时候出城,再次看望张大姐。这时,她建议我趁“农业学大寨”的宣传高潮写个热点题材,或许可以找到突破口。我听了以后,一时心血来潮,用了大半个月时间写成一首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体长诗《中国农村在前进》,共两千多行。写成后,张大姐对我说:省作协知道了你的“底细”,不如换条路走走,改寄出版社吧。
事实证明,我们在政治上都十分幼稚。在当时,既然所有作品的发表都必须通过政审,为什么心里还会产生这样一种侥幸的想法呢?
1975年9月寄出,过了春节,又见通知“留用”,于是等待,再等待。有一天,终于等来了公社文化站的叶站长。他说省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作品,出具两份函调,分别送交公社和大队,他此行正是把大队的一份亲自带给党支部书记加写意见的。且不说大队的结论如何,公社的意见绝不会两样。果然,5月就又收到退稿了。
这次退稿,在个人的写作史上是一个转折点。我开始反思自己的文学道路。从此,我不再拼凑应制文字,开始集中研读鲁迅著作,并写下相关的十二篇“地下论文”。对于此间的心路历程,以及写作方面的转变,我曾经写进后来的书里。遗憾的是,当时并未将这些告诉张大姐,后来也没有机会作过倾心的交谈。
“文革”过后三年,密云退去,天气转晴。我从地下论文中取出《鲁迅论〈水浒〉》一文,仍寄关振东先生。关先生来信说,已将拙稿转给省社科联《学术研究》主编林文山。林先生提出与我“合作”,如我同意,可以到广州讨论修改,费用由他解决。对一个小人物来说,提议很有诱惑力,随即作了答复。经过修改,论文由两人联名,终于在北京《文学评论》丛刊发表了。
动身前,我把“合作”的事告诉了张大姐。我看见深深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微微突出的眼睛更加突出了。她脱口而出道:“身为一个老干部,大主编,为什么不可以提出修改意见帮助发表,而非要合作不可呢?”在我看来,林先生此举着实有提携之意;而张大姐却全然感觉不到,竟偏执地认定,“合作”的实质是对青年的一种利用,因而愤愤不平。
1981年7月,我被借调到广州一家出版社做文学编辑。因为是农村人口,没有大学文凭,而编辑属于干部编制,按照我国的户籍制度、劳动制度和干部制度,要从农村到大都市落脚是十分困难的。置身于文化单位,而要接受“农民工”的待遇,且遥遥无期,这不能不给我带来莫大的困扰。编书时,我署了一个“何毕来”(何必来)的化名,被杂志主编李士非看到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凡牵涉体制的事,作为个人,实在无从措手,只能听命于组织,也即“单位”。为了调动的事,经人指点,也曾找过一两个人,偏偏就没有找张若曼大姐。到广州工作前,到过张大姐家辞行,此后好像再也没有联系过,连她在“右派”改正之后做了文化局局长的事,也是许久之后才知道。
经过多方努力,1983年我在县里被“招工”,成了织糖厂的工人。越半年,又经组织调至县文化馆,成了职工,可以领取全国粮票了。两年后,据说凭着我的一本刚出版的著作,作为某种资格的证明,通过县人事部门,几番辗转,才从市里争取到一个“转干”指标,终于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国家”一词,当时对我来说,意义特别重大,让我顿时领悟到了长期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分量。
关振东先生对我在县里招工转干一事知之甚详,他告诉我说,在这个关口上,全得力于张若曼和曾传荣两位文化人。我回县城搞调动手续时,特地登门拜见张大姐,向她表示感谢。她笑着说,她不过是给县委打了个报告,在文化局的位子上做点文化上的事,完全是公事公办,用不着感谢。接着提醒说,值得感谢的倒是曾传荣校长。她说老先生完全是“局外人”,人前说项,府前奔走,不辞辛劳,实在很难得,说完又大大夸赞了一番。
不久前遇到老同学高伟文,他恰好是张大姐文化馆时的旧同事。回顾我调动的事,他说张大姐当时也不懂径路,曾经找他讨论过,并委托他起草报告。他说,别看是一纸公文,前前后后,要做许多工作,并不像张大姐云淡风轻说的那么简单。
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张大姐到广州铁路医院治眼疾,上午给我电话,下午便到了她的病室。这次会见,想不到竟是最后一面。
她住单间,用被子垫了枕头半躺着,见我进来,立即起身端坐。人已离休多年,高血压,心脏病,精神状态却是出奇的好,毫无委顿之色。实际上,自认识以来,我从未见她消沉过。当了“右派”,她并不自视为“贱民”;做了局长,也不把自己当官员看待,几十年就如普通人一样走了过来。我觉得,在她身上一直保持着一个革命者的品质,有信仰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真诚,坦荡,刚直,热情。她很欣赏“右派”陈学昭一本书的名目:《工作着是美丽的》,几次跟我提到过。她就活在美丽的工作——革命工作,文化工作——中间,在工作中默默地燃烧自己,发散自己。
这一回,张大姐谈兴甚浓,话题也广,这在过去似乎是不曾有过的。在问及我的工作和写作情况之后,接着了解文化界和出版界的现状,还和我讨论到关于体制改革、文化教育、道德风尚、社会创造力等等问题。谈话混杂无序,其间还会插入一些历史上的人和事。
我们又一次谈到丁玲,她的识见使我刮目相看。丁玲当“右派”以后,先遣北大荒农场,后进秦城监狱,我们不能不为她的苦难感慨兴叹。但接着,她表示更看重丁玲的文学才华,认为一个作家被剥夺写作的权利比肉体所遭受的折磨更不幸,更令她感到痛惜。她认为,1955年、1957年以后再没有小说留下来,是丁玲最大的损失。人生短暂,个人微不足道,而文学遗产作为个人留给社会的财富,却可以滋养更广大的人们。这是一种卓见,包含着张大姐作为革命者和文化工作者的双重目光。
因为丁玲,又谈到丁玲的朋友瞿秋白,谈到《多余的话》,谈到丁玲纪念瞿秋白的著名的文章。张大姐记性好,记得丁玲文中说到的“不健全的社会”,还说“不健全”三个字令她印象深刻。后来,我问她有没有写回忆录的打算。她说,连瞿秋白都把说话当是“多余”的了,我一个小人物,怎么还会想到干这种多余的事呢!说罢大笑,格格格,格格格格……
阳江,是张大姐的第二故乡。她“下放”到这里时,正是生命绽放的盛期。人们喜欢称引龚自珍的诗,说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张大姐不待成为“落红”,便已委身于这片土地,化作“护花”的“春泥”了。在当地,她不算那种显赫的角色,除了文化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凡是认识她的人,我相信都会记住她,说到她,从心底里怀念她的。
2025年8月28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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