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踏入红色纪念馆,展柜里锈迹斑斑的煤油灯总让我驻足凝视良久。恍惚间,那个被煤油灯照亮的故事,便在脑海中展开……
20世纪70年代,乡村还未通电,夜幕降临,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总会并排放着两盏煤油灯。母亲戴着顶针,在灯下缝补衣裳,我和大哥趴在桌边写作业,小弟则用蜡笔在纸上涂抹他的“飞机大炮”。昏黄的光晕里,我们的影子在土墙上忽大忽小,脑袋常常不经意间碰在一起,手臂也不时相撞,我连工整的“1”字都歪成了斜杠。为这,我总闹着要单独用一盏灯,母亲却不同意,说一盏灯的亮度不够,怕我们近视。
为了摆脱干扰,我翻出空墨水瓶和汽水盖,用生锈的铁钉在盖子上敲出小孔,缠着祖母剪了段棉条当灯芯。当第一簇火苗从瓶口蹿起时,我兴奋得手舞足蹈,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煤油灯”!可它的灯光太过微弱,哪怕窗缝漏进一丝微风,火苗便东倒西歪,忽明忽暗。就在我急得眼眶发烫时,祖父提着一盏造型奇特的灯走进来。
那是一盏马灯,约三十厘米高,漆面早已斑驳,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顶部的铁丝提手微微弯曲,两条粗铁管从上下两端固定灯身,玻璃灯罩将火苗严严实实地护在中央。我忍不住笑出声:“这灯长得真像个丑八怪!”祖父却摸摸我的头,煤油灯的光晕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淌:“可别小瞧它,这灯跟着英雄上过战场,经得住风,扛得住雨,肚里装着故事呢。”
在祖父缓缓的讲述中,时光倒流回十年前。村里来了个十多岁的知青小李,白衬衫总洗得发白,整日把自己关在大队部,像只受惊的小鹿。村支书看出他的孤单,挨家挨户动员年轻人陪他聊天。渐渐地,小李被乡亲们塞烤红薯时的热乎劲、拉家常时的爽朗笑声融化了,眼里有了光彩。因村里识字人少,他被推荐到村小学当代课老师。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孩子,竟把课堂变成了乐园——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小鸡小猪和小狗,带着孩子们唱自编的歌谣,把枯燥的算术题编成有趣的故事。那年,他带的班级破天荒地被评为县里的优秀班集体。
去县城领奖时,颁奖的谭主任问他最想要什么奖品。小李毫不犹豫地说想要一盏马灯。谭主任问他理由,小李说乡间小路坑洼泥泞,又没有路灯,他晚上去家访很不方便。谭主任说手电筒不是更方便吗?小李却认为手电筒的电池太贵,马灯添点煤油就能亮整夜,更经用。就这样,小李得到了这盏旧马灯。后来他才知道,谭主任年轻时参加过革命,是战场上的英雄,而这盏马灯,曾跟随谭主任穿越枪林弹雨,沾过革命烈士的鲜血,是从硝烟里闯出来的“老兵”。
从那以后,暮色里总能看见小李提着马灯的身影。他用这盏灯照亮学生的作业本,为功课落后的孩子补课;用它为不识字的村民讲解报纸,让外面世界的消息在村里流传;用它护送迷路的孩子回家。这盏被小李视若珍宝的马灯,还曾救过小李的性命。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小李去学生家补完课,返程时经过独木桥。雨水冲刷下,木桥变得湿滑如镜,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坠入湍急的河流。生死关头,他拼尽全身力气将马灯抛上桥面。那盏亮着的马灯,在雨幕中如同一座灯塔穿透黑暗,指引村民们找到了在水中挣扎的小李,将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小李的付出,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当公社把唯一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给他时,他却红着眼眶摇头:“我不能要。”在谭主任的劝说下,他最终选择参军,去守卫祖国的边疆。临走前,他把马灯送给了祖父:“叔,这灯照亮过我,也该为村里继续发光了。”
此后,祖父把马灯挂在大队部的房梁上。每晚记账时,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擦拭灯罩,往灯座添煤油。火柴擦燃的瞬间,火苗“腾”地蹿起,照亮了账本上的数字,也照亮了围坐在一起聊天的村民们的笑脸。有时,祖父会“偷偷”把马灯提回家,让它陪伴我写作业。灯光下,祖父佝偻着背往灯座里添煤油的身影,与跳动的火苗一起,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如今,电灯早已驱散煤油灯的微光,那盏镌刻着岁月故事的老马灯,却随祖父的离去消失在时光深处。
展开阅读全文
网友评论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