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寻老一中

□ 林贤治

2025-08-03 13:36:00 来源:阳江日报

□ 林贤治

重寻老一中

□ 林贤治

阳江日报

阳江一中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教学楼。


阳江一中旧图书馆。    陈碧 供图


作者给阳江一中学生赠书并签名。陈碧 供图


星期日。读了几页普鲁斯特,顿时想回到母校去,重寻往日时光。午后,大雨才过,天气晴好,即驱车前往。

七月的熏风吹送着花香,

祖国大地闪耀着阳光,

迈开大步走向生活,

条条大路为我们开放…… ①

学校迁了新址,校名已经改变。读书时,“阳江县第一中学”几个红漆大字镶嵌在悬空的铁架子上;而今县已改市,校名变成“第一中学实验学校”,题名镌在右首白瓷墙的上方。

站在大门前南望,宽阔的运动场建起了马路、楼宇、热闹的市街。记忆中,周围闪动着矫健的身影,洋溢着朝气,耳畔响起哨子声、跑步声、操练的口令声,击球声,各种喧哗声。待时间安静下来,已是课后。运动场边上有一处林子。晚饭后,我常常独自绕着跑道的边沿散步,夕照抹红林梢,晚霞透过细密的树隙闪烁,恰如套色木刻,绚丽极了。

过去的大门是敞开的,而今加设了门岗,横站着一列铁马、栅栏,有点威严。跟门卫报告来意,并出示了证件之后,径直往里走。主校道方向不曾改变,穿过教学楼,一直通往宿舍顶端;但已不复是原来的沙泥路,而是很阔气的沥青路了。

大道两旁的红木门房子没有了。靠右的体育老师宿舍和体育室,已为葱茏的花木所覆盖;鸟雀飞鸣,偶尔落到地面啄食坠下的红果子。左边矗立着一座“科学馆”,原先是“地理园”,还有两个大教室:一个相当于小会议室,另一个是音乐室,放置着脚踏风琴之类,在这里上音乐课,集体歌咏,是文艺晚会排练的地方。从前经过大道,会偶尔听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歌声。

四座黄色两层教学大楼是学校的主体,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所建,呈凹字形排列。左右两竖,是平行对峙的两座,作学生课室;底下一横是连在一起的两座,由大道从中间切开,分别作物理、化学实验室和文科教研室。

语文教研室附设一个小图书室,摆放着一些新书,还有分卷出版的《辞海》。我的教室就在近旁,课余经常跑到这里翻阅,零碎的时间最适宜查看词条,其中的人物卷是我感兴趣的。在这里,我还曾主持过几次《新苗》编委会的会议。《新苗》是我刚上一中时建议语文组创办的文学墙报,编委会由各班级的语文科代表组成,稿件多从班上的“小作文”中选出,也有少数带文学创作性质的自由来稿。墙报大约每月一期,选稿抄稿乃至设计报头,全由我一个人包揽起来;完后,找来图钉把稿纸钉在一块大黑板上,再抬到大道旁的实验室走廊展出。每期出来,都有不少老师同学围观,给了我一种鼓舞,一种近乎陶醉的感觉。《新苗》的创办,是我后来作为一个文学编辑的最初尝试。

在凹字的凹陷处,坐落着由古老的庙宇改造而成的教务处。后来修葺了外墙,东侧设“作文榜”,西侧设“书法榜”。“书法”开榜时,首幅是我写的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此赋暴露秦始皇的荒淫奢靡,致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终至覆亡。结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文革”后常常为人们所引用。后来,还展出过两幅习作。一幅同样贴在榜首,是宋人王安石的《明妃曲》。诗中将昭君出塞的典故翻出了新意,特别是第一首的末尾:“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一千年前能写出这样反民族主义的杰作,使我大为佩服。另一幅是清人龚自珍的《歌哭》,全诗是:“阅历名场万态更,原非感慨为苍生。东邻吊罢西邻贺,歌哭前贤较有情。”

作文榜曾经贴出我在全县作文比赛中获奖的一篇《新日历》,由教务处一位老师用楷书抄写。至今还记得开头的两段:“新日历,已经挂在墙壁上了。/新日历,带来了新的一年,带来了新的春天;它征象着新的开始,新的跃进。”那时食洋不化,喜欢欧化句子,喜欢倒装词句,把“象征”"写成“征象”便是。整篇作文是歌颂的、喜乐的、高调的。在当时,兴许调门越高越有机会获奖。

从平冈初中毕业出来,就在东侧的楼上上课,高二时搬到西楼。这时,我开始严重偏科,上课时偷看“课外书”,课后狂抄同学的数理化作业,语文作业干脆不做。到了期末,一个晚上被程禹忠老师找了去,对我说,你是科代表,不做作业是说不过去的。本来应当挨受严厉的批评,结果没有,他在近一个钟的谈话里始终微笑着,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回到班里去以后,一个学期的作业不到半天便完成了。

高一刚开学,教政治课的黄建楷老师要求同学预备两个笔记本,上课时放置桌面,以备检查。我反感于这种统一的做法,产生逆反心理,决定拒绝做笔记。上了七八节课以后,黄老师搞突然袭击,临时出了几道测验题。他大概想不到我会拿到班上的最高分,当堂公布出来,简直替我炫耀,脸上掩饰不住作为师长的欣悦。从此,他记住了我的座号,校内校外,每次见到都不叫我的名字,就叫25号。我俨然成了胜利者,一度沾沾自喜,殊不知,正是黄老师以一个教育者的襟怀包容了自己。而今,尊敬的老师已经走远,回想起来,不能不为当年的狂妄无礼而深感愧悔!

初中三年,正值“三面红旗”和“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及至高中,转向“阶级斗争为纲”,“四清”运动在全国展开。这时,学校派驻了工作组,整顿领导层及教师队伍。据我所知,冯杰雄校长被整得很厉害,“文革”时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接连批斗,更是不堪其苦。作为学生,我也曾受到运动的冲击。高三时,我比同学多出一份作业,就是每周写“思想汇报”,检查错误思想,一直到临近毕业。

运动后期,工作组和学校领导都曾动员我投入高考。事实上,在遭受批判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放弃这种打算了。除了上课,几乎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后来连“集体复习”也不参加。毕业试时,我在外语和数学卷子上写起作文来,算是交了白卷。

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在一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连当年的教学楼,以物质形式出现的所有建筑,都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几座漂亮的白色大楼,分别以“明德”“凌志”等命名。我在宣传栏里浏览了一遍,内容多是规章守则、光荣榜单,其中老师同学都配有彩照;学生的分数赫然在目,罗列详细,还贴出高考喜报。没有发现国内外著名科学家、发明家、人文学者的图片及事迹,没有经典著作的介绍,没有关于人类历史及前沿科学的普及橱窗。

正对大门,是一尊青少年学生的白色石雕,过去是没有的。原先的图书馆,我最熟悉的地方改建成“校友楼”;几丈高的断崖砌起了阶梯,可以拾级而上。教务处,以及教务处旁边的榕树已然不见,为两棵新植的多气根的细叶榕所代替,浓荫蔽天。树的周边安设了一圈石凳,供人小憩。

我找不到图书馆,不知搬到了什么地方。馆内的藏书原本十分丰富,连古代的刻本也有;刊物很齐全,文学、历史、哲学、科普的都有,甚至订有边远省份的学术杂志。“文革”后,恐怕没有多少可以幸存下来的了,倘若真的如此,应当是一中最为惨重的损失。原教导主任梁永曦老师被打成“右派”以后,曾经做过图书管理员。馆里的上千张图书卡片,全是他用毛笔所写。我清楚地记得,那上面的小楷,每张一样的工整端丽,可以想见他的作风。接替他的是傅应钦老师,他曾把一块小黑板挂在医务室转角处,同学上课必经的地方,每天用粉笔抄写国内外要闻,让同学们关心时事。论职责,这是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的。

再往前走,从前的学校食堂不见了。那时,我们每天只能吃上两顿,吃的是“罾饭”,菜金每顿3分钱。我班有好几个同学连3分钱也出不起,用玻璃瓶子从家里带来食盐,拌一点五香粉以增食欲,也有带橄榄和萝卜干的。在同学中间,我算“中产”,挪用菜金买书以致“破产”是常有的事,因此也会向同学讨点盐,但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年轻啊!

大道上坡的尽头,依旧是一排宿舍,但已修建一新。乱哄哄的集体生活使我发烦,唯有深夜在路灯底下看书的时刻是安谧的,也是最惬意的。那时,我不喜欢纪律,总是想挣脱它的羁绊,享受一种属于自己的诗意和自由。这样的个人主义,受到抵制是必然的。但因此,也便有了某种违和感。而今重返故地,思忆过往,那生活中与己相违的一切,竟都变得亲切可怀念的了。

宿舍东侧原是一望农田,我们常常迎着晚风,穿过山间的黄土路,到农科所洗浴。此时,眼前已是偌大的运动场,棕红色的跑道十分耀眼。旁边种满树木,仰头看不见望瞭岭,转了一圈,仍然望不到,不免有些怅惘。当年,要是假日不曾回家,我会一个人抱了书本登上半山腰,找一棵大松树靠近坐下,静静地待上三两个钟;要是倦了,便站起身来向辽阔的天空递上一支歌子。

从运动场下来,便到了东山脚下。过去的东山,更多地保留了它的自然样态,近于荒野。树影斑驳,棘草丛生,一直蔓延下来,差点侵占了少人行走的道路。现在山脚下已经用矮石墙给围了起来,要绕道才能上去。据说山顶上建起一些亭子,镌刻着姚维幸老师撰写的联语。姚老师有古风,曾有诗赠我,还同别的老师一起到乡下看过我,那已经是毕业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东山低矮,土坡平缓,又临近图书馆,是读书的一个好去处。最后一个学期,我经常踏足这里;到了临近毕业离校的时分,心里不时浮出李白的诗句:“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而不胜眷恋。不想六十年后归来,果然头发全白。此刻,夕阳穿树,独立苍茫,只好空自追忆逝水年华了!

别了,一中!

注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歌曲:《毕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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