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吟

□ 刘加明

2025-07-25 10:31:57 来源:阳江日报

南方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潮湿的空气漫着泥土的腥甜,在天地间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雨后,我在北桂的山间漫步,忽然瞥见几株芭蕉,它们斜斜地倚在一座荒废的老宅旁。深绿的叶片在风中翻涌,像是要把封存多年的

芭蕉吟

□ 刘加明

阳江日报

南方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潮湿的空气漫着泥土的腥甜,在天地间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雨后,我在北桂的山间漫步,忽然瞥见几株芭蕉,它们斜斜地倚在一座荒废的老宅旁。深绿的叶片在风中翻涌,像是要把封存多年的故事抖落。叶柄处裹着岁月的苔痕,撕裂的叶边垂着蛛丝,却仍有新叶从根部抽出,嫩得能掐出水来。

在岭南的红壤上,芭蕉本不该如此茁壮。这种土壤酸性强、肥力低,连杂草都长得恹恹。可这些倔强的生命,却在石缝与老宅坍塌的瓦砾间野蛮生长。它们的根茎如铁爪般深深扎进贫瘠的土地,有的甚至顶起半块青砖。宽大的叶片向着天空舒展,被阳光晒出油亮光泽,仿佛在向命运宣告自己的不屈。那些无人打理的芭蕉,在岁月的侵蚀中愈发繁茂,叶片层层叠叠,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绿伞,遮住老宅斑驳的土墙。雨水顺着叶脉汇成细流,在墙角积成的水洼里,映着半片摇摇欲坠的灰瓦。

我不禁想象,这座老宅曾经的模样。或许在某个雨夜,屋主人坐在竹椅上,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铜炉里煮着的茶冒起热气,灯盏的光透过窗棂,在湿冷的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芭蕉叶的沙沙声交织,谱成一曲独属于岭南的夜曲。而今,老宅人去楼空,只剩芭蕉,依旧守着这片土地。断裂的石阶上,落满芭蕉的枯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叹息。

芭蕉是极有意思的植物,它遵循着“一叶新生,旧叶才落”的规律。树干并非实心,而是由叶鞘层层重叠而成的假茎,没有年轮的印记。我曾剖开一段枯败的芭蕉茎,只见海绵般的组织里蓄着清水,阳光下能看见细小的气泡往上冒。佛经里常以芭蕉的空心,比喻世间“无牢无实,无中坚固”的虚妄。然而现实中的它,却以最蓬勃的姿态生长着。新叶展开时,能听见细微的“噼啪”声,那是生命舒展的律动。

我想起古代文人笔下的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用芭蕉的绿写尽岁月流转;“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李煜借芭蕉诉说愁绪。清代文人蒋坦与妻子秋芙的趣事,却让芭蕉染上了温柔的烟火气。一日蒋坦听见院中雨打芭蕉,心绪凄迷,便在蕉叶上题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过两日他在庭中散步时,见题诗的蕉叶上多了两行,是秋芙所续:“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寥寥数语,将闺中情趣与夫妻间的默契展露无遗。如今再看那些在风中摇曳的叶片,忽然觉得每一道叶脉都像是被岁月题过诗。

记忆的时针拨回到童年的夏天。那时,山冲里的日头总比别处更毒些。七岁那年,我赤着脚踩进滚烫的田埂,碎土硌得脚底发麻。父亲卷着裤腿走在前头,秧苗捆在肩头晃悠,竹扁担被压得吱呀作响。远处的云层翻涌着铅灰色,可蝉鸣声依旧黏在燥热的空气里,谁也没料到雨来得这般急。

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紧接着,豆粒般的雨幕铺天盖地压下来。父亲慌忙把秧苗拢到田埂边的草垛下,转头瞥见坡上疯长的芭蕉林,抄起镰刀就冲了过去。锋利的刀刃划过粗壮的叶柄,“咔嚓”声混着雨声,几片宽大的芭蕉叶便斜斜地躺在地上。他的额发被雨水粘在眉骨上,汗珠混着雨珠滴在刀刃上,又顺着刀尖落进泥里。

“快过来!”父亲的喊声被风雨撕成碎片。我和堂哥跌跌撞撞扑进父亲撑开的芭蕉伞下,潮湿的叶片裹着青涩的草香,把我们三个人罩住。雨珠顺着叶脉汇成溪流,在叶片边缘凝成透亮的水珠,摇摇欲坠时突然坠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泥花。父亲的手指粗粝,指甲缝里嵌着泥垢,他将叶片边角折起,叠千层饼似的仔细压出褶皱,雨水便顺着他设计好的沟槽流到田埂外。他的蓝布衫早已湿透,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肩胛骨,可怀里护着的秧苗却只沾了零星雨丝。“莫怕,”他低头冲我笑,胡茬上挂着的水珠跟着颤动,“这芭蕉叶比油纸伞还顶用。”

雨势渐歇时,整片山冲都浸在青蒙蒙的水汽里。父亲把半湿的秧苗重新捆好,那些芭蕉叶被随意丢在田埂边。我蹲下身摸了摸叶片上细密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里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后来才知道,这些被遗弃的芭蕉叶在泥地里腐烂后,竟成了来年秧苗最肥沃的养料。如今想来,父亲当年折叶的手势,多像在给生活打一个扎实的结。

去年夏日,我携妻挈女来到江南。漫步苏州园林,拙政园的听雨轩前,几株芭蕉斜倚着漏窗生长。粉墙黛瓦间,宽大的叶片如绿绸般舒展,与太湖石相映成趣。女儿伸手去接滑落的雨珠,却惊飞了停在叶尖的豆娘。每当细雨飘落,雨珠顺着叶脉滚落,敲打在青石板上,恍惚间便坠入江南的诗画之中。叶圣陶先生曾在《苏州园林》中写道,园林讲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而这芭蕉正是自然与匠心的绝佳融合,为园林增添了几分灵动与韵致。妻子撑着伞站在廊下,裙角被风吹起,与芭蕉叶的摆动相映成趣。

前几天读《长物志》,文震亨写“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总想起山冲里那片临时撑起的绿伞。文人笔下的雨打芭蕉是窗前的清愁,是书卷间的雅韵,于我而言,则是父亲用体温焐热的庇护所,是浸透汗水的生活智慧。那些被镰刀斩断的芭蕉茎,来年又会抽出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土地里最朴素的道理—人生并非全然虚幻,那些与父亲在雨幕中共撑蕉叶的时光,都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穿越千年,依旧动听。它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诉说着生活的美好。雨声中,我读懂了芭蕉的诗意与坚韧。

往事浮沉随雨去,庭中芭蕉又新绿。晴时,它撑起一片清凉;雨来,它奏响自然乐章;闲坐时,又让人在它的生长中悟出禅意。谁说种芭蕉是多事?分明是有心人才能读懂,这一株芭蕉里,藏着纵闲情、慰忧愁、辨虚妄的人生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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