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的荔枝

□ 钟剑文

2025-05-09 09:19:17 来源:阳江日报

盛唐的风还是暖暖地吹到了南方,吹到了阳江的后花园。站在阳东区大八镇江河水库马迳草原的中央,仰望天上云卷云舒,远处青山叠翠云雾缭绕,近处农舍掩映炊烟袅袅。马迳草原其实是一块冲积平原,江河水库汛期时候疯涨

盛唐的荔枝

□ 钟剑文

阳江日报

盛唐的风还是暖暖地吹到了南方,吹到了阳江的后花园。

站在阳东区大八镇江河水库马迳草原的中央,仰望天上云卷云舒,远处青山叠翠云雾缭绕,近处农舍掩映炊烟袅袅。马迳草原其实是一块冲积平原,江河水库汛期时候疯涨的洪水将平原淹没,汪洋万顷,洪水退去后就露出一大片平坦的土地,淤泥堆积,土壤肥沃,丰茂的水草迅速将土地占领,葱茏葳蕤,形成一片2000多亩、生机勃勃的草原。

五月的天空深邃而蔚蓝,有风从远处的山峦吹来,牛群在草原上安静吃草。我长吸一口气,空气中透着淡淡的馨香,仿佛嗅到了初夏里荔枝的甜香,想来这个时候家乡已有荔枝挂满枝头。

江河水库临水的地方搭建起一个“码头”,“码头”前停泊着几艘“官船”,广阔的马迳草原上人来人往,车辚辚马萧萧,热闹非凡。这是《长安的荔枝》剧组取景的地方。

现在,让我们去追随一颗荔枝从岭南到长安的旅程吧。

一筐筐精选的荔枝从附近荔枝园由挑夫运送过来,刚摘下来还带着朝露的荔枝颗颗饱满鲜红,如闺帷间的烈焰红唇。每颗荔枝都带着寸把长的枝条和一两片还泛着青绿的叶子,这样做是为了让荔枝多保鲜两天。荔枝被迅速装进青竹筒里,竹筒底垫着新采的蕉叶,中间还间隔着一层湿润的苔藓;每装完十筒,便浇上一瓢从深井打上来的凉水,然后立刻用蜂蜡将筒口封住。旁边穿着皂衣的小吏拿簿册跑过来清点数目,每清点一筐就在对应的筐上系上一条红绸带—这是进贡长安的贡品。

晌午时分,满载荔枝的“官船”扬帆出发了,欸乃的桨声划破江水的宁静。我站在远远的山埂上,静静眺望着渐渐消失在江水尽头的帆影。此后,我常常在无眠的深夜里翻阅厚厚的史册,翻阅着《元和郡县图志》,艰难地在纸上追寻着那颗离开枝头的“荔枝”北上的蛛丝马迹。我仿佛看到那颗“荔枝”沿着漠阳江水系逆流而上,转陆路,驮着荔枝的马队翻山越岭,水陆并进,抵达韶州(今广东韶关)正是盛夏,持续的烈日炙烤,有时又暴雨滂沱,无情考验着护送荔枝的行旅。

荔枝抵达韶州后,面对的则是五岭之一的萌渚岭,即大庾岭。这是荔枝北上之路最为艰险的一段路程。大庾岭又名梅岭,位于广东与江西省界上。大庾岭“居五岭之首,为江广之冲”,地势极其险要,是从岭南通往中原的捷径,但沿途多悬崖峭壁,竟容纳不下一车通过,只有靠人力背负运送。唐代宰相张九龄告病归乡时经过大庾岭,见“岭东废路,人苦峻极,行径夤缘,数里重林之表;飞梁嶫嵥,千丈层崖之半”,崎岖狭窄的山道让来往的人苦不堪言。他上奏朝廷,请求开凿大庾岭路,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于是张九龄在此劈山开道,凿石建立梅关关隘,这就是著名的梅岭古道。我曾在一千多年后的某个日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登上梅岭古道,站在“南粤雄关”前听万壑松风吹过林梢,感受千年雄关的静默与低吟。

背负着荔枝的驿卒,沿着前人开凿的古道攀援而上,在“鸟道盘空”的崎岖小径中负重前行,稍有分心就会掉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加上正值盛夏时节,山中湿热瘴气弥漫更是令人窒息难熬,常常有人和牲畜倒毙途中。翻越大庾岭,荔枝北上的路线便与大唐最为重要的漕运体系重合。沿浈水(今珠江水系北江干流的上游段)至虔州(今江西赣州),转入赣江主流。这一段水势平缓,舟行如箭,经吉州(今江西吉安)、洪州(今江西南昌),不日就抵达江州(今江西九江)。江州是大唐货运最为繁忙的江段之一,江面常见“连樯接舰”的盛况,但运送荔枝的船享有优先通行的特权,挂着特制“荔枝舸”一路畅通无阻。在江州转入长江后,“荔枝舸”却要逆流而上,行经鄂州(今湖北武汉)、江陵府(今湖北荆州),这段航程全靠人力与意志支撑。纤夫们赤膊在岸边拉纤,整齐地呼喊着号子与激流顽强对抗着。直至三峡门户的峡州(今湖北宜昌)段,江风高急,虎啸猿啼,“荔枝舸”乘风破浪,顷刻间“轻舟已过万重山”。自峡州登岸,“荔枝”改走陆路,经襄州(今湖北襄阳)北上,穿越武关道进入关中。关中是秦汉以来的官道,宽阔平直,驿卒们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长安虽然已是遥遥在望,但驿卒们丝毫不敢怠慢,在驿站加注预备冰鉴保鲜后,继续上马飞奔。在午夜空旷寂寥的官道上,一骑红尘飞速驰骋,哒哒的马蹄声踏碎了终南山的月色。从岭南到长安,“荔枝”北上要走四千余里路,全程设置五十多处驿站,平均每三十里换马,每一百里换人,纵使日夜兼程也要跑七天七夜,马匹跑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就立即换上预备的马匹继续飞奔;连续奔走,疲劳交加之际,常常有驿卒从马背上摔下来。然而,队伍不能有片刻停留,要保证在七天时间里将荔枝送进长安。这也是那时荔枝保鲜期的极限。

晨光初露,百鸟和鸣,从骊山上吹来的微风轻轻地拨动着行宫高高翘起的檐角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悦耳的梵音。行宫里,汉白玉砌成的温泉池水面上漂着花瓣,水汽氤氲中,贵妃正“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云鬓半掩,金钗斜坠,倚在白玉栏杆上喂池中锦鲤。忽然宫门外马蹄声急,黄门侍郎小跑着呈上一个鎏金漆盒。“娘娘,岭南荔枝到了。”贵妃的脸上立时绽放出一朵花。皇帝亲自揭开盒盖。冰裂纹瓷盘上,荔枝还带着点点晨露,红艳欲滴。旁边的乐工们奏起《霓裳羽衣曲》,余音袅袅间宫女们手捧银盘,将剥好的荔枝一颗颗喂到贵妃唇边。贵妃朱唇轻启,皓齿微露,汁水顺着嘴角滑落,立刻有侍女用鲛绡帕子轻轻拭去。“爱妃可知,这一颗荔枝要跑死多少匹马?累死多少驿卒?”皇帝忽然问道。贵妃娇嗔地瞥了皇帝一眼:“陛下又来说这些扫兴的话。岭南到长安,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说着贵妃粲然一笑,一颗从嘴里吐出来的荔枝核便落入温泉池,惊得锦鲤四散。

长安城的初夏,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燥热,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这个季节里,我曾独自走在古城的朱雀大街上,指尖在厚实的古城墙划过,断面里层层叠叠的夯土落满斑驳痕迹,我却在城墙砖夹缝里发现冒着绿意的苔藓。那些潮湿的绿意正顺着掌纹攀爬,把唐朝的晨露、汉朝的雨水、明朝的尘沙,恍若疯狂暴涨的江水,在我的指纹中泛滥。这个季节,我也曾登上骊山,站在山巅,极目四望,只见草木萧瑟,水流萦回,昔日雄伟的阿房宫已化为灰烬,曾经的奢华与荣耀淹没在荒草之中;我也曾走进华清宫,当年那池汩汩的温泉早已干枯,露出布满尘埃的池底供后人凭吊,留下一声声长长的叹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岭南的荔枝出现在贵妃的鎏金盘里时,那些倒毙在梅关古道上的驿卒,沉没在赣江急流中的“荔枝舸”,都化作史册里无人问津的墨点。唯有千里驿道旁偶尔可见的“荔枝石”—那些被马蹄磨出深槽的青石板,还在诉说那场跨越千山万水的生死速递。

历史不过是一场宿命的轮回。如今,我站在五月的马迳草原上,《长安的荔枝》剧组已撤场,盛唐的风也已偃旗息鼓,而家乡的荔枝开始成熟了,山坡上不久又将是红彤彤的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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