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研究所

□ 谭夏阳

2024-08-23 09:25:31 来源:阳江日报

□ 谭夏阳

白云研究所

□ 谭夏阳

阳江日报

导读

如果说谭夏阳上一篇小说《读云术》,是从某个侧面对盐场看天员这个神秘工种展开描述,那么本篇《白云研究所》则是直接切入看天员的日常生活,并从儿童独特的视角出发,融入虚幻与想象,对发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阳江大海啸事件进行一次全新的演绎,使一个平实故事变得异彩纷呈,充满了想象的张力,从而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真正的小说并非为了还原事情的真相,也不是为了让读者读来身临其境,获得真实可信的感受,而是——在不断的叙述中挖掘人性的种种可能,却又在不可能之中创造出令人深思的、同时折射出人类困境的另一个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是变形于现实又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

1.

我常往爷爷的工作单位跑,是因为那里有东西吸引着我。

爷爷是镇上国营盐场的看天员。半个世纪以前,天气预报系统远不如现在这般发达,电台播送的预报只能笼统涵盖一个大地区,而具体到某个局部则无能为力,因而算不上准确。而像晒盐这样靠天吃饭的行业,须有精准的预报机制才能正常运作。为此,盐场专门成立了一个看天组,下辖几名经验丰富的看天员。这些看天员的任务,是夜里起来观察天色和气象,根据云象来预测当天的天气,然后相互交换意见,形成一个结论往上呈报。整个盐业系统则依靠他们的预测意见来指导生产,以减少灾害天气带来的作业损失。

每天清晨,盐工区的大喇叭都会准时播报当天的气象预报,各个分场同步收到,因为喇叭是串在一起的,分场与总部之间架设着通讯电线(搁当年,农村还未通电呢)。盐场附近的村庄也能收听到广播,慢慢地,这个播报成了庄稼人每天必听的节目。大家也留多了个心眼,看看它到底准不准。经过多年检验下来,大约八九不离十,预测的准确率还是相当靠谱的。因而,看天员不仅在单位的地位不一般,在广大群众的心目中也是神一般的存在,被誉为“云司令”。

盐工区是盐场总部所在地,位于海堤内侧,不远处就是造船厂。镇区在它的西边。这里是个机关大院。进入大门,可见到一个空阔的大院子,角落里长着几棵粗壮的水杉,枝叶葱茏,树龄看上去有好几十年,大约是机关设立之初就种下的。树荫掩映的背后,有一幢机关大楼,苏联板式风格,大约四五层高,横在大院中央,相当有气势。盐场总部各个部门都在里面办公,这幢大楼俨然成为盐业系统的神经中枢。从20世纪50年代起,全县几个镇区的盐场收归国有,并组建盐工区集中管辖,统一调度生产,统一发号施令:何时放水,何时晒场,何时收仓……电话线从此处架设到各个分场,一呼百应,效率迅捷。可以说,这个生产系统的通信设施,在当年算是最先进的。

机关大楼东边,立着几个巍峨的大盐仓,也是苏联建筑样式,高大而结实,用于统一库存、统一调配生产成果。再往里,又是一个院子:小一些,像一个四合院,由三面平房围合而成,房子前面搭着瓜棚架或葡萄架,四季藤蔓缠绕,充满了生活的绿意。这是总部家属生活区。我对这里颇为熟悉,刘医生的诊所就设在里面。爷爷带我到盐工区来,多半是生病的时候来打针取药。场部专门为职工配备了一名医生,名字至今我都记得,叫刘再生,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一副羸弱的样子。

穿过后院,可以看见依傍在海堤边上的大片盐田,躺在阳光底下,像一面面方形的镜子,映照着蓝天与白云:哦,又是一个作业的好晴天!电话线架在盐田上空,延伸向更远的远方——那里,是另一个盐田繁盛的分场。

爷爷的看天组,就设在盐工区东面的一幢两层小楼里,那儿是整个区域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小楼上能望见堤坝外面的大海,像个桥头堡。楼房不大,青砖结构,简朴精致。上层和天台是工作区,下层作为看天员的宿舍。在小楼一侧,还有一座高高耸起的蓄水塔,蘑菇状外形,上大下小,整体均由水泥铸成,看起来结实无比——高约十五六米,成为盐工区的标志性建筑。也就是说,盐工区在当时不光用上了电,还用上了自来水,生活条件可谓相当优越。

爷爷是看天组的组长。

他平时穿着一身干净的工作服,身材不高,却身板挺直,不苟言笑,脸上的轮廓如同雕刻过那般硬朗,一看就是个性格倔强之人。而在职业岗位上,他却展现出无比的柔情与耐心,就像一位神奇的占卜师,他能根据当天晚霞的色彩来预测翌日的晴雨:他的目光,专注于流云的变幻;他的耳朵,测听着风声的强弱;而他的鼻子,则辨别着空气的潮湿度;甚至,他背上早年落下的风湿病也为他提供着准确的天气讯息……可以说,一位出色的看天员,是由细心的观察、敏锐的推断和丰富的经验造就的,某些东西后辈学也学不来。我父亲曾经跟爷爷学习看天,以便再其退休之后可以顶班,结果没几天就被踢出了看天楼。“没有半点儿天赋!”爷爷对父亲下的这个结论,多少有点儿恨铁不成钢。

也就是在对我父亲失望之后,爷爷便开始琢磨:能否发明一种可预测天气的装置,而不再依靠人的经验和观察?这样,便没有收徒的烦恼了。自此,爷爷像换了个人似的,家也少回了,不断查找各种资料,并找来制造材料,在看天楼里各种捣鼓。他还专门劈出一个房间来做这件事,美其名曰“白云研究所”。

这就是我老喜欢往那儿跑的缘故。

2.

“爷爷,您喜欢云吗?”

“喜欢呀,不然怎么会有‘白云研究所’?”

“看云就能识天气?”

“对啊,正所谓‘早晨浮云走,午后晒死狗’,还有‘乌云接日头,半夜雨不愁’,下不下雨,什么时候下雨,都和云有着很大的关系。”

“如果……”

我顿了顿,瞟了爷爷一眼,接着往下说,“如果咱们自己养一朵云,然后让这朵云和天上的云连通起来,不就可以预测晴雨了吗?”那时我才六岁,思维正是天马行空的时候,常常语出惊人,爷爷却从没责怪过我,反而夸奖我聪明。对于我,他总是收起惯常的威严,展露出柔情的一面。

没想到我的话,像一根针扎了爷爷一下。他盯着我半晌没说话。突然一拍脑袋,大声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不断摇晃,兴奋得不知所措:“太好了!太好了!”我愣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爷爷一直琢磨着发明一种设备来预测天气,按照正常思路,这个机器必须对空气中的气压、湿度、温度还有风速都相当敏感,马上能感应到各项数据,将这些数据综合处理,就能输出预测结果了。现在看来不算复杂,交由计算机处理就行,但那时却不容易。爷爷可以手工完成各种感应器,可最大的难题是无法将它们连通起来,得到一个综合的结果。这让爷爷挫折不断,常常无功而返。

然而,正是我不经意的一句话,打开了他的思路。因为过于玄幻,他根本没朝这边想。在《聊斋·石清虚》一文里,就曾记载着一块能报雨的奇石: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石头的各个孔洞就会飘出云雾来,远远看去,孔洞里犹如塞满了新采摘的棉花。这个报雨装置屡试不爽,十分神奇。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往往有它内在的运作机理,精巧、严密,例如生命就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至于说到自己养一朵云,那也是可行的。云可以清晨到野外去采摘,装在玻璃瓶里养着——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看如何与外面的云连通,这个有些难度,还得再深入想想。或许,将玻璃瓶内的气压、湿度和温度都调至与室外一致,在一个小空间里模拟大气的环境,就能实现近距离观察云的动态变化了。

爷爷思考了半天,觉得这个思路可行,于是马上行动起来。

首先是采集“云苗”。爷爷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一早把我从梦中叫醒,跟着他来到后山。那时是破晓时分,后山坡上的雾气开始聚集,而大量的“云苗”刚刚从地表探出头来,飘飘如线、如絮、如笋,新鲜极了。没有风。等“云苗”再长大一些,就如同一朵朵鲜活的白绒花,定在原地,等待有心人来采摘——这是采集的最佳时机。爷爷预先准备了几个特制的广口玻璃瓶,将瓶口朝下罩住“云苗”,再用一张硬卡纸沿着瓶口将云根卡断,倒转过来盖上瓶盖就采集完成了。必须挑选上好的“云苗”。剩下的如法炮制。不一会儿,我们手上就有了好几个漂亮的“云的标本”。作为爷爷的小助手,我自然满心高兴,像采了蜜似的。在回来的路上,尽管心情激动却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能蹦蹦跳跳,不能大声歌唱,生怕惊动了瓶中的那些宝贝儿。嗯,必须小心翼翼!

回到“白云研究所”,爷爷在瓶盖处给这些云瓶加装了一个可以调节气压、湿度和温度的仪器,这个报雨器就算做成了。也就是说,爷爷前期的研究工作并没有白费,临到最后是各项数据的汇总问题,而容器中的云朵恰好解决了这个结果输出的难点。至于它们的报雨效果,还有待检验。而我觉得,此时的看天楼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白云研究所”,可以正式挂牌成立啦。

令我倍感高兴的是,我是第一个被爷爷邀请来参观“白云研究所”的,荣幸之至。在研究所里,我重新认识了白云、乌云、积雨云……这些云朵,静静地悬浮在透明的瓶子里,仿佛凝固的浮雕。它们被错落有致地悬挂在一面墙上,像一个个后现代的艺术作品,又像黑夜里海面悬起的风灯。只有当玻璃瓶中的气压、湿度、温度,还有风速与外面达到一致的时候,云朵才会活动起来,成为一个活的装置。

那么,报雨机制是如何运作的呢?

首先,玻璃容器里的白云与各种积雨云、乌云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由于容器空间小,当各项条件成熟时,它比外面的环境更快形成结果,从而达到预报的效果。譬如,玻璃瓶里的乌云开始翻滚,涌动,并在云层里“嗞嗞”地放电,这时瓶子像个点亮的灯泡,一闪一闪的,这就是预警信号了——即使外面晴空万里,半天之后也会风云突变:渐渐风起,天色随之阴暗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经过验证,预报准确率达到99%。

3.

炎夏正午,太阳火辣辣地悬在脑门上方,令人直视不得。此时天空如镜,万里无云,整个大地如同一个加了凸透镜的烤箱,烤得人都快要融化了。路边的植物,如路边青、艾叶草或野薄荷,叶子都是蔫蔫的,耷拉在一起,一副快要冒烟的样子。这样的天气,无疑是台风要来的节奏。我常跟着爷爷打转,也能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我的预感,在爷爷的研究所里得到了证实。

爷爷站在一瓶乌云面前,静静地注视它的变化。这朵乌云,不像平时的降雨云贴着瓶壁快速运动,它待在原地不动,内部却高速地旋转,并且颜色越来越黑,闪电从乌云深处释放出来。显然,这是一种风暴云——“呵,真的要来了,风暴!”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免又惊又喜,却不能露出声色。

随着爷爷的观察,风暴云又有了新的变化,只见它除了旋转,还在上下跳动,似乎内核深处有一股力量要爆发出来。爷爷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虽然几天前他预测到台风和暴雨将至,对单位、镇里以及附近村庄发出了一系列警报,不过报雨器的跳动状况却是第一次出现,它到底意示着什么呢?是不是隐藏着更大的危险?对于这一点,爷爷百思不得其解,唯有继续观测和研究。

“爷爷——”我叫了一声。

“哎!你来啦?”爷爷转过身来看着我,脸色缓和不少,一丝笑意从皱纹里挤了出来。

“是不是风暴要来?”我明知故问。

“是的,最迟明天早上。”他蹲了下来,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说:“这次可能有点严重哦,幸好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小乖乖,你怕不怕呀?”

“一点都不怕!”我摇摇头,心里却在说,“其实我兴奋着呢。”

面对着我,爷爷突然正色向我吩咐:“娃崽,赶快回家,叫爸妈搬到外婆家去,那里地势高,这次可能会引发大水。爷爷过两天就回去。记住了啊,快走——”

我当即冲下楼梯,往家里跑去。

4.

看天楼的灯光亮了一夜。

爷爷在苦苦思索报雨器的反常提示,为什么它老在跳动呢?这种跳动是否预示将有更大的灾害发生?思索了一整夜,依然毫无头绪。不过隐约之中,他似乎感觉事情越来越迫切,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禁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是夜,外面的风势逐渐加大,狂号着,像一个危险的预警讯号。天亮时,更是风雨大作,狂风挟卷着雨水还有折断的树枝向门窗砸来,发出“砰砰嘭嘭”的乱响。“台风开始登陆了!”爷爷嘀咕着,他计算到本次登陆的中心是本镇。在台风的正面冲击之下,本镇的抗灾压力可真不小。不过由于预报及时,镇港口的所有船只均已提前回港避风,这当然有爷爷的一份功劳。

风暴登陆时,外面世界几乎空无一人,人们躲进房子里,任由台风在外面肆虐。看来,“坚壁清野”是对付台风的最好办法。现代台风带来的最大灾害,其实是洪水:几天之内,数百万吨的雨水随风暴倾注而下,任何排水系统都无法将这些降雨量及时疏导。在某些地方,雨水积聚,泛滥成灾,裹挟着泥沙往下游冲去,很容易造成二次灾害。这正是爷爷所担心的事情。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猜对,比洪水更大的灾难就要上演……

在声势浩大的呼啸声中,爷爷似乎感觉到脚下微微颤抖,好像大地内部有一列火车在隆隆地行进。爷爷的职业敏感性此时展现了出来。他侧耳倾听了一下,察觉风暴中夹杂着一丝沉闷的、低频的龙吟声,仿佛自地底传来:一种恐怖的地狱之声!这是历次台风所没有的。爷爷警觉起来,马上打开窗户——这里原本是高地,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面——透过台风巨大的雨帘,他看到海平面不知什么时候陡然抬升了,几乎高过海岸,海水的颜色也深了不少。再远一些,沉沉的一条黑带向海岸压过来,白浪为它打前锋,伴随着隆隆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一般。那是什么!?爷爷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惊呼——“海啸!海啸!”此刻,他才突然省悟报雨器为何会伴随着强烈的跳动,原来那是由地震引发的海啸!这次地震应该发生在很远处的海底,门窗发出的巨大声响使他忽略了地震引起的震动。

“啊!——原来是海啸!”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被解开。

这个答案所带来的冲击力,远比海啸本身还要大,让爷爷感到一阵眩晕。不过,容不得他有半点犹豫,因为海啸就要冲到跟前了,必须在海啸来临之前逃离这里。他几乎是破门而出——待他冲出走廊,海啸的声音更大了。爷爷边跑边寻思着往哪逃,往远处跑当然是跑不过潮水的,只能往上走。这幢小楼仅有两层高,肯定要被吞没。突然,他瞥见了水塔,想也没想就跳下楼梯朝它飞奔过去——幸好它就在旁边。

不一会儿,海啸前锋开始抵岸,凡是岸上阻挡它的障碍物都被一扫而光:树木、栏杆、建筑,甚至是停在路边的拖拉机……发出惊涛拍岸的阵阵巨响,犹如裂帛的惊雷。潮水此时的爆发力可谓被拉满,几乎是碾压式的力量对比。有个成语叫“摧枯拉朽”,用来形容这个最恰当不过了。在海啸面前,任何东西都是枯朽的,几乎不堪一击。

爷爷抓住水塔的爬梯往上攀爬,待他爬到六米高处,海啸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向盐工区扑了过来。首当其冲的是天气组的楼房,房顶被潮水直接掀翻,浪花四溅,犹如爆破现场。后面跟进的海浪,又把主体建筑给冲垮,这个平时看起来蛮结实的建筑就这样被抹平。海啸威力之恐怖,足见一斑。

但海浪在冲击水塔时,却功亏一篑。

由于水塔是圆柱形建筑,冲击力被分泄向两侧,像一个人的掌力被生生化解,消弭于无形。最终,水塔岿然不动地立在潮水中,颇有些“笑傲江湖”的味道。然而,溅起的浪花差点没把爷爷掀飞,好在他死死抓住爬梯的铁杆才没掉下去。衣服湿透了,浑身上下全都是水,也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海水,当然还有冷汗。顾不了那么多,爷爷拼命往上爬,一口气爬到塔顶根部的一圈围栏上,才惊魂未定地捡回一条命。

等他定下神来,往下面望去,又吓了一大跳——洪水已经涨到了脚下,在脚底处翻滚、怒吼。此时四下茫茫,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置身于蒸腾的锅炉之中。海边的房屋,包括整个盐工区全被吞没在一片汪洋之中,而人们都化作了鱼虾。除了这个水塔,看来没有什么能高出这场灭顶之灾。

由于牵挂家人安危,爷爷急急往家的方向望去,发现那里也被淹没了,只露出一丛丛木麻黄的树冠,犹如被海水淹没的红树林。而地势更高的红埠乡一带却安然无恙,据说那里自古是个高埠,远古海洋就匍匐在它脚边,故取名“红埠”。爷爷想着,如果我昨天按照他的吩咐,与父母一起搬到红埠的外婆家去,就一定会安全。想到这里,他也就放下心来,开始思量自己的处境。

天还下着大雨,风势倒是小了一些。

不过爷爷知道,等会儿转了方向的回南风将更加猛烈,像最后的反扑。

5.

整个水塔由圆柱形的柱体和顶部扁圆状的蓄水池组成。此时洪水快浸没了柱体,远远望去,蓄水池像个飞碟一样悬在惊涛骇浪里。沿着蓄水池的根部,是一圈铁制的围栏,形成一个环形走道。沿着走道,爷爷转向水塔的背风处。雨随风势,背风处基本淋不到雨,总算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

爷爷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下,昨夜的思索以及刚才的惊魂让他疲惫不堪。然而七八月的天时,竟也冷得瑟瑟发抖,这当然与全身湿透有关。刚刚坐定,就看到不远的海流里有个身影在挣扎——那是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抱着一根圆木,随着海浪沉浮。沉下去之时,女孩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但什么也没抓到。海啸前锋此时已经过去,潮水的流速明显减慢了下来,在局部形成一些乱流,让水面的漂浮物诸如木头、拖鞋、盐袋、泡沫板等围着漩涡打转儿。

爷爷朝那女孩大喊:“快划过来——,快划过来——”女孩似乎听到了声音,向他这边看了过来。无奈她一个人的力气抵不过潮水,只能随波而去。而这次伸出来的手,似乎是在无声地呼救。

不到十多米的距离,仿佛远比天涯,并且越来越远。

爷爷迟疑了一下,纵身跃进了海流之中,奋力向女孩游去。海边的男人,水性一般都很好。顺着海流,爷爷没泅游几下就接近了圆木。他让女孩扶稳,自己则顶着木头往回游。这是个艰难的过程,因为力气尚未恢复,加上水流实在强大,他只能一点点地推着木头和女孩向水塔移动。女孩见到有获救的希望,也奋力地划水。九米,八米,七米……就在他们快要用光力气的时候,风向突然转变了,加速将他们推向水塔……

待爷爷将女孩救上围栏,他已累倒在走道上。

夜幕降临,水塔俨然成了一个孤岛,在风雨中无依无靠,却又稳如泰山。如果给它一盏灯,它又可以成为一个灯塔。因为天地就在一瞬之间,桑田已变回沧海,令人惶惑、迷惘和哀伤。

接下来,爷爷和女孩要面对的是漫长的等待和忍耐,伴随着饥饿、寒冻,还有由于亲人生死未卜而产生的恐惧和绝望……幸好还有水喝——他们渴了,就喝水塔里的储水。走道一旁刚好有个平时用来检查水质的水龙头;饿了呢?女孩裤袋里揣有一把花生,还未来得及吃,海啸就来了。他们就靠着这把泡了水的花生熬过了两天。第三天洪水退尽,他们从水塔上下来,脚步变得浮软无力——踩到地上的那一刻,犹如踩在云里。

沿着水塔梯子往下爬,爷爷的目光不经意瞥向看天楼,那里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像一处悲壮的遗址。而那个“白云研究所”,早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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