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绍辉
胡先毓
黄文治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阳江走出了十多位投身国防科技的研究人员。“七一”前夕,经多方探寻,我们找到了其中三位居住在外地的老人——冯绍辉、胡先毓、黄文治。采访时,我们谈到广西桂林灌阳县“扁担女孩”的事迹,黄文治老人笑着调侃:“当年我们也算得上是‘扁担男孩’。”这一话题,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老人们尘封的内心世界,整个采访过程顺利且详尽。一张茶几,几杯清茶,大半个世纪的励志故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 文字/阳江日报记者 梁小可 黄仁兴 李柳枝
■ 图片/黄垚森 受访者家属提供
漫漫求学路 拳拳赤子心
冯绍辉、胡先毓、黄文治三人是广东两阳中学校友,冯绍辉、胡先毓同为1955届,黄文治是1956届的。他们先后考入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学有所成后,长期隐姓埋名参与铸造国之重器,为国防科技事业奉献了青春年华。
在三位耄耋老人的记忆里,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家庭条件艰苦,求学之路充满艰辛。他们如悬崖峭壁上的松树,凭借顽强的意志和优异的成绩,一路从小学走进高等学府,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材。
1943年,6岁的胡先毓被送进族里的“始达学堂”(初小)读书,这里是免收学费的。他的父亲是个贫苦的“挑担工”,深知农村人唯有读书才有出路。读完初小,胡先毓考入程村镇中心小学读高小。学校规定,考第一名可免交学费。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发奋苦读,每个学期都斩获第一名。1949年秋天,胡先毓小学毕业,考入省立两阳中学初中部。然而,家里无力承担学费,父亲只好四处借钱供他上学。初中毕业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两阳中学高中部。父亲仅给了他5角钱作车费,便再无余力。在外婆家的支持下,胡先毓勉强读完高一上学期。下学期,他向学校申请免交学费,得到时任校长黄懋庠的批准,才坚持把书读下去。在胡先毓的记忆中,有两个刻度最深。一个是“饥饿刻度”:小学五年,他每日空腹走十里山路,胃袋与书包同样干瘪。直到高中获得每月4元助学金,他才吃上人生第一顿饱饭。一个是“苦读刻度”:高中期间,那张因总考第一被贴在墙上的数学卷,边角已磨出毛边——那是他向命运突围的捷报。高考填报志愿时,考虑到北方寒冷,家里没钱买御寒衣物,胡先毓不敢填报长江以北的学校。
1955年,胡先毓考入华中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上学的费用又让家人发愁。他回母校转团组织关系时,向黄懋庠辞行并请求帮助。黄懋庠当即给县文教科科长打电话,科长批了5元去广州的路费。按黄懋庠的叮嘱,到广州后,他找省高考招生委员会申请到了从广州到武昌的路费。在大学,他一边勤工俭学,一边申请免除学杂费,还获得每月3元的伙食补助。他格外珍惜学习机会,取得了优异成绩,为报效祖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由于没钱买车票,胡先毓大学期间从未回过阳江的家。
冯绍辉今年恰逢90岁,求学往事仍历历在目。他老家在合山圩。在合山小学读书时,他经常第一个到校,每次考试都力争第一。1947年,他到阳江县立中学读初中。读完初三上学期,他跳级考入省立两阳中学。由于没学过初三下学期的知识,且英语基础薄弱,刚上高中他就拼命学习,努力跟上教学进度。1949年,因时局动荡,学校停课,他只好步行回家。新中国成立后,他参加工作,加入合山区征粮队伍,后被分配到小学任教。
当了三年教员,冯绍辉深感科技更能实现报国之志,渴望复学。于是,他给县文教科写了复学申请书,得到批复同意。1953年春节后,18岁的冯绍辉重返两阳中学读书,带着如饥似渴的心情投入学习。经过努力,他的成绩从落后赶到了前列。由于家庭贫困,无力供他读书,恰逢学校设立助学金,他凭借良好表现申请到甲等助学金,基本能满足生活和学习需求。1955年7月,靠着母亲变卖东西,冯绍辉才凑齐前往江门参加高考的路费。高考后,他前往广州投靠打零工的四叔等待放榜,最终接到华中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随后,他到华中工学院驻广州办事处办理手续,拿到免费的广州至武汉火车票。
大学时,冯绍辉学的是热能动力装置专业,课程多达四十门。口袋没钱一直困扰着他,他一度靠向同学借钱度日,冬天买不起足够的御寒衣物,身上长了冻疮。大三之后,他辗转武汉锅炉厂、武汉青山热电厂、湖北黄石发电厂等多家工厂实习,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很快成长为技术骨干。
提起少年时的求学经历,今年87岁的黄文治老人感慨万千。他是新洲人,上初中后,父母便不再管他。回校第一天,他独自挑着行李,行走10多公里的山路,才来到大沟中学报到。“上学需要‘担米’交伙食,那时桥路不通,我每个月都要回家担一次米,赤着脚走路,十分艰辛。”他回忆道。在大沟中学读完初中后,他考入两阳中学高中部。回校时,他依然独自前行,步伐孤独却坚定。那时,他也没鞋穿,平时放假除了国庆节,基本不曾回家。
1956年,黄文治参加高考,考入华中工学院。回校那天,父母没有送他。第一次出远门,他凭着一根山里人的扁担,挑着从四婆处得来的木箱子,早上5点多钟就从新洲镇龙潭村出发了。赤脚少年肩挑木箱走向阳江城,沙湾水库旁那碗二分钱冒着热气的稀粥,成了他一生最奢侈的早餐。箱中除了一身补丁衣,还有几本学习资料。傍晚6点多钟到阳江城后,他在客运站乘坐班车去广州。第二天一早,再从广州坐火车去武汉。火车速度很慢,沿途各站都要停靠,经过两天一夜才到达武汉。
在大学安顿好后,面对陌生的环境,黄文治一度感到焦虑。最让他难以适应的是语言不通,他听不懂老师的讲课,学习很吃力。从小学到高中,老师几乎都用阳江话授课,作为土生土长的阳江人,普通话成了他的短板。而大学老师讲课带有湖南、江西等地的口音,更让他难以理解。另一个难题是外语,他高中学的是英语,到了大学却要学俄语,得从零基础学起,难度极大。但他通过加倍努力,成功突破了瓶颈,学习成绩一路攀升。
潜心搞科研 甘为螺丝钉
2025年4月24日,在第十个“中国航天日”来临之际,神舟二十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次日1时17分,神舟二十号航天员顺利进驻中国空间站,与神舟十九号航天员会师。4月30日,神舟十九号载人飞船返回舱安全着陆,3名航天员健康状况良好……
坐在电视机前,冯绍辉、胡先毓、黄文治看到这一幕幕画面,心潮澎湃。他们大学毕业后都在国防科研单位工作,为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面对外界的赞誉,三位老人谦逊且低调。黄文治反复说:“自己只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和许许多多默默无闻的科研工作者一样,做了一生无怨无悔的事。”
1960年3月,国防部从应届毕业生中选调一批人从事国防科研工作,胡先毓成为首批被选中的学生。乘火车抵京后,他被分配到国防部某研究院,该研究院的领军人是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胡先毓严格遵守保密规定,从未对外透露过工作上的任何事情。他的弟弟胡先忭说:“当时,家里人只知道他在部队里,但具体做什么工作、如何工作,我们一概不知。”
1970年4月24日,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卫星成功发射,举国欢庆。这开创了我国航天史的新纪元,使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独立研制并发射人造地球卫星的国家。家人怎么也想不到,胡先毓竟然参与了这颗卫星的研制和测试。
到工作单位后,胡先毓负责开展地面设备的测试工作。1960年6月,有一批地面测试设备要安排到上海生产,胡先毓的任务是测试某电气元件特性的测试仪。这是一款技术指标很高的精密测试仪器,难度极大,且没有对口专业的技术人员,组长将任务交给了胡先毓。由于与所学专业不符,他倍感压力,但始终迎难而上。为了完成任务,他吃住在工厂,虚心向师傅请教,刻苦钻研,最终测试仪达到了任务书的技术指标。
工作之余,胡先毓一心扑在学习上。外语是科研工作的重要工具,他找出大学的俄文讲义复习,并购买了一本俄汉技术词典,不断提高俄文阅读水平。他还主动学习英语和日语。在研究室举行的一次外语翻译能力考试中,胡先毓选考俄文,成为机械类考试人员中唯一获得5分满分的人。
1961年,国防科委在人民大会堂中央会议大厅举行大会,阐明发展导弹事业的重要性和重大意义。胡先毓备受鼓舞,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身到科研工作中。随着导弹研制工作加速推进,技术指标不断提高。有一项新电气元件的性能测试任务,下发到胡先毓所在的工程组。胡先毓与课题组长分工合作,最终按计划圆满完成任务。该测试仪满足了后续两个型号的要求,应用于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和洲际导弹的型号中。1978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还担任所在研究室党支部书记,在工作中发挥着先锋模范作用。
冯绍辉于1960年春提前毕业,也分配到这个研究院,与胡先毓在不同的分院。他负责导弹技术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当时,苏联从中国撤走专家,并带走了资料和图纸,给我国的科研工作带来了极大困难。为了更好地整理和收集资料,冯绍辉边工作边学习英语,年底时,他已记熟了五六千个单词。不久后,他就能不借助字典阅读英文科技报告和杂志等。1961年5月,冯绍辉完成第一本英语译丛《传热与冷却》。他还系统地学习了俄语、德语、法语、日语等多个语种。
由于所从事工作与大学专业不符,冯绍辉初时对导弹、火箭等高新技术一窍不通。他主动参加各种专题培训,努力补学高等数学、高等物理(理论力学)等基础课,并找来专家教授编写的教材自学。谈到这段经历,他说:“整个60年代我都在忙于学习,每天重复着办公区(含图书馆)、宿舍、饭堂这三点一线的生活,连大院播放的免费电影都没时间去看。”1962年、1965年,他分别完成了一份重要的研究报告,引起了国防科技研究所的高度关注。1972年夏,冯绍辉调整了工作岗位。他参与的多个国防项目研制成功,并获得国家发明奖和航天部、国防科委的奖项。这种忘我的学习和工作,让他获得了难以言喻的精神享受。
黄文治比冯绍辉、胡先毓低一届,于1961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国防部另一个研究院。黄文治学的是无线电控制专业,他的工作岗位是负责外部控制,管控卫星发射的轨道、高度、方向等。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时,他与所属团队成员通过无线电控制卫星的飞行,确保发射成功并使其遨游太空。
1970年12月26日,我国第一艘核潜艇成功下水。黄文治曾参观过这艘核潜艇,潜艇上的通信、计算机、导航等设备就是他所在单位研制的。他经常参加潜艇的长波实验,也参加过“核潜艇之父”黄旭华主持开展的潜艇综合试验。一般来说,实验时间都很长。有一次,他早上七八点钟出海,下午四五点钟才上岸。大家在海里待久了,上岸后什么都不想吃,有些人只拿两个苹果就离开了。试验有一定的危险性,且需要保密,黄文治怕家人担心,从不与家人提及这方面的事情。
黄文治说:“一项研究成果的取得,往往不是某个人的功劳,而是集体共同努力的结果。”搞一个工程规模庞大,有时参与的技术人员就有三四千人,大家分工明确。当时,他还年轻,有任务总是抢着干,从不计较名利。回想起那段日子,他认为自己出了力,没有偷过懒,但谈不上大的贡献,只是一颗螺丝钉。
桑梓情意切 归来仍少年
万亩桃树春发,
白花粉花红花,
蔽日微雨飘洒。
恰似岭南,
耄耋老人思家。
这首名为《天净沙·想家》的曲子,是冯绍辉所作。2016年4月29日,他在北京平谷欣赏桃花时,触景生情,涌起了对家乡阳江的思念,有感而发写下了这一曲。
在外地求学、工作几十年,无论多忙多累,冯绍辉、胡先毓、黄文治三人始终深深眷恋着故土,默默关注着家乡的发展变化。
参加工作后,胡先毓有了收入,首先想到的是扶持远在老家的弟妹。1960年4月,他领到第一笔工资42元,用15元买了当月的饭菜票,给父亲寄了10元,给正在读初三的五弟胡先忭寄了8元,剩下的钱买了一件绒衣和一条棉毛裤,这是当时的急需品。胡先忭动情地说,全靠二哥每月给他寄的10至15元钱,他才顺利读完高中。
早些年,退休后的胡先毓收到从家乡寄来的《阳江侨报》,每一期都仔细阅读,从中了解阳江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他对家乡的重大项目建设十分关注。后来,他时常通过网络关注家乡的新闻,还主动分享到家族微信群里。作为长辈,胡先毓经常教育和勉励子侄后辈,要树立远大理想,认真学习,立志成才,报效祖国。
胡先毓最近一次返乡是2016年。他除了参加祭祖和探访亲朋好友,还到阳江各地走一走、看一看。看到家乡程村镇的面貌焕然一新,他十分高兴,衷心希望家乡越来越好。见到乡亲时,他用阳江话与他们打招呼,交谈时偶尔会掺杂一点普通话。离开家乡几十年,乡音乡貌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1996年8月,冯绍辉正式退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为之奋斗几十年的科研一线。但他仍然坚持学习新技术,并常常给年轻人提科研建议,他说:“要活到老,学到老。”
2018年12月,冯绍辉与老伴、女儿回到阔别多年的阳江,直奔阳东区合山圩。看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冯绍辉异常激动,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期间,他特地去看看儿时家里的老店铺。走过紧挨老店铺的巷道,他不禁想起,当时天不亮就举着旱竹火把去学校的往事。
午后的阳光洒在老店铺的墙面上,暗绿的苔痕在光影里浮动,像凝固了百年的呼吸。此情此景,让冯绍辉突然心头一酸,潸然泪下,瞬间模糊了双眼。他抚摸墙苔的手颤抖着。那一刻,饿着肚子举火把上学的少年、熬夜翻译技术文献的青年、白发苍苍的老人——三重身影在斑驳砖墙上重叠。泪光中他喃喃道:“奶奶,我没给冯家丢人…… ”他多想告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叔叔婶婶们,他没有高官厚禄,没有做出惊天动地、饮誉四方的伟绩,只是新中国航天战线上的普通一兵。但是,他没有辜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与托付,没有辜负乡亲的期许,在捍卫国家利益、增强新中国军事力量上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大半辈子。
冯绍辉十分关心祖国建设,始终关注科学事业发展,对科学研究、工业生产、研发应用提一些个人的建议,并教育年轻人要有集体主义精神和实干兴邦的传统美德,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奋力拼搏。他希望阳江抓好教育,多出人才,为中华民族进步和发展贡献漠阳人的力量。
2024年底,黄文治回了一趟老家,看到祖屋已破旧不堪,便请人整修了一番。他伤感地说,自父母去世后,老家就没什么亲人在了。他的妹妹嫁到阳江城,经常与他聊天,让他感受到浓浓的亲情。这次回乡,他感触最深的是道路交通明显改善,人们出行十分便捷,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艰难。
黄文治对家乡的景物印象最深的,是夏天花朵盛开的凤凰树和果子成熟的荔枝树。他上小学、初中和高中时,校园里都种有凤凰树,绚烂盛放的凤凰花映红了他大半程求学之路。当时,新洲镇最多的果树就是荔枝树。他家祖上传下几个小果园,每户都分到一两棵荔枝树。小时候,一到夏天,他都能吃到清甜的荔枝。
黄文治特别关心家乡教育事业的发展。他说,他读书时,成绩好的学生都选择读理工科。但是,他发现,近几年不少学生可能考虑到今后的就业问题,更倾向于读艺术类专业及文科类,学理工科的学生相对没以前那么多。他认为,一个国家要富强,离不开科技工业,需要优秀理工类人才。文科和艺术类专业固然重要,但理工科专业更为关键。如果工业发展上不去,一切都是空谈。他说:“我们工作的时候,歼-8才出现,现在歼-35都出来了,这得益于军工事业的发展。”
“我们那一代人,大都把自己当作祖国建设的一颗螺丝钉,从不计较名利、报酬,做人很实在,更不会偷懒。大家都很自觉地为国家作贡献。”作为一名老党员,他也这样身体力行,经常与年轻人探讨无线电等技术,不遗余力地传授自己的经验。
近三年来,阳江附近海域成功完成了三次海上卫星发射任务。听闻这个消息,黄文治深感欣慰,他早年在家乡发射火箭的愿望,正由新一代“扁担少年”实现了。他说,阳江具备了海上卫星发射的优势条件,希望抓住这个机会,积极谋划航空航天相关产业,立足优越的资源禀赋,开发“航天+”应用场景,进一步推动地方经济社会发展,造福家乡人民。
从肩挑扁担跋涉山野,到遨游星辰大海;从饿着肚子刻苦学习,到隐姓埋名锻造国之重器。三位老人殊途同归的人生轨迹印证:最深沉的力量,永远诞生于“集体”与“使命”的共振。当昔日的阳江少年再次仰望海上发射的烈焰,那光芒中跃动着无数个灵魂的底色——虽为螺钉,可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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