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系列之一》（漆画） 林业潮

一天傍晚，我正端着饭碗坐在地堂上吃饭。一只小猫突然闯进视野，远远地蹲在我的跟前，显得十分怯弱。我稍一动作，它便“嗖”的一声站起，跑得没了踪影，似乎受了十二分的惊吓。但是没过一会儿，它又从某处草丛钻了出来，远远地蹲在我的跟前，竖着两只耳朵。我专心吃饭，没理会它。可是当我一站起身来，它又“嗖”的一声，如巨箭一般没入某处屋角，不留一丝箭羽的痕迹。

如是几次。

村子里养猫狗的人不少，在地堂上出现猫狗并不稀奇，于这小猫，刚开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不想第二天早上，当我正坐在巷子里吃粥的时候，它再次出现在我的跟前，看上去依然怯弱，依然离我远远的。我没理会它。过了一会儿，它突然“喵喵”地叫了两声。我看了它一眼，见着它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心里不禁一软，便用筷子挑起几粒粥喂它。可是，我的手刚一动作，粥还在半空中，它早已跑到了三尺之外。见此，我不禁生起气来。

此后，它一出现，我便立马拿起棍子赶它。如此造成的后果便是，它只要一见到我，便似见到了杀猫巨魔一般，立马“喵”地一声惨叫，蹿到我的车子底下。一次，我刚要走向车子，它又立刻从车子底下蹿出，张开四腿，以豹一般的速度，逃到地堂尽头某处的树丛深处不出来。那时，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它会如此惊天动地般从车子底下蹿出，倒吓了我一跳。我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此时，村子里正有人在建房子，地堂上堆着很多碎石子，我走过去抓起一把，往它藏身的树丛掷去，它吓得立马顺着树干逃到某座鸡棚顶上，没了踪影。我气犹不能消，又往鸡棚顶上瞎掷了很多碎石子。

此后，便再不见它的踪迹。

如是好些天过去了。一天下午，我正站在楼顶上吹风，一看地堂，却见那只小猫正与我家的几只老母鸡一起在地堂上不即不离地散着步，神态亲密，行走过程中，小猫不时竖起它的小尾巴，尾巴末端还打起半个卷来。才想起，家里的这几只老母鸡，闲常时候也非常喜欢到树丛底下窝着，非吃饭时候不出来，难道它们是在这树丛底下熟络起来的？爱屋及乌下，渐渐地，对这小猫，我不再那么横眉怒目了。

这是一只小母猫，具有猫的一切特点，却也别具一点特色，尤其是身上的毛色。有些猫身上的毛色较为纯正，也相对统一。但是这小母猫偏要在身上长出些不同的花样来，除了肚皮上的毛发是成片的米白色外，其余地方，这里一团浅灰，那儿杂着一丛橙黄；橙灰相间的后脑勺，修长的小尾巴似乎也是相同的毛色配置。看到这尾巴，我总会想起小学语文课本里的那条帽缨形的松鼠尾巴。

小动物似乎很容易忘记人类对它的恶，你只要稍微给它一点儿善，它便会与你加倍的亲密。如这小猫。我对它神色稍为好了一点儿，又给它连挑了几筷子饭后，它一见到我端着饭碗坐在巷子里，便要从树丛里或车子底下钻出来，展开四蹄，碎步跑向我，来到我的跟前，仰着头，张着嘴，小声“喵喵”地叫着，声音亲昵，不似讨好，反似撒娇。有时候我没端着饭碗，只是坐在巷子里，它也会适时出现，来到我的跟前，竖着两条前腿，犬坐着，张着眼睛看我，眼球黄黄的，黑色的瞳孔即使在傍晚，也常常竖成一道椭圆的夹缝，活像杨戬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有时候它会把两条前腿屈下来，弓背缩颈地蹲着。好些次，我误以为它是一只小兔子。

这只小猫似乎很爱干净，蹲在我面前时，没事就用舌头清理自己的前腿及肚皮上的毛，要舔好一阵子才肯罢休。有一次，它在我面前露着米白的肚皮躺着晒太阳。突然，它一个激灵竖起前腿，回过头去清理它的后背。我被它这冷不防的高难度动作给惊住了。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动作的难度系数确实有点高，所以尝试了几下子便又安静地躺下来继续晒太阳，却又不忘不时用两只小眼睛媚我一下。有时候我感到它那尖尖的脸儿真像一只小狐狸。

我已经意识到它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猫。白天不回家，晚上又只睡在我的车子底下，整天与我家的老母鸡腻在一起，有时候还一直竖着尾巴，用身子蹭着我家老母鸡的身子，老母鸡走到哪里，它便蹭到哪里，看来也是严重缺乏爱。听母亲说，一天早上，她到鸡棚里清洗鸡窝时，看见这只小猫还蜷在鸡笼旁边大睡其觉，没起床。原来此时的它也学会了狡兔三窟，早已换了睡觉的地方。却又禁不住高兴起来，有这小猫在鸡笼旁边守护着，老母鸡晚上睡觉时，一定不会受到鼠辈的侵扰。可是没过几天，我这幻想便破灭了。一天下午，一只老鼠昼夜不分出来觅食。我看见了，拿起棍子驱赶小猫去捉这只在光天化日之下胆大包天的老鼠。小猫以为我要打它，便往老鼠的方向逃去。我料想猫鼠相见必有一场大战，以展现猫之所以为猫的尊严，谁知相遇的那一刻，小猫所受的惊吓比老鼠所受的惊吓更甚，看见它们相互逃窜的身影，笑得我都不想生气了。

反倒是家中的老母鸡，承传了古时凤凰的威严。一天早上，老母鸡们正在鸡舍吃早饭；小猫也挨过来蹭食；一只小鼠沿着水沟溯流而上，悄悄靠近鸡舍。小猫首先看见了，我以为这次它会有所动作，以一雪前耻。谁知道这只小猫竟然严格恪守和谐社会的基本法则，即使世仇相见，也一切依法办事，没经过动物法庭宣判有罪，绝不轻易动手。小鼠看见小猫态度暧昧，便从容前进。当它悄悄靠近鸡槽时，一只老母鸡察觉有异，回头一看，原来是鼠辈入侵，立马一嘴往小鼠身上啄去。小鼠骤遇变局，猝不及防，转身就跑。老母鸡不依不饶，展开竹叶步法，扇动翅膀，循着小鼠逃跑的方向穷追不舍，也不管“穷寇莫追”的兵法理论；返回时，犹咯咯直叫。我爸直骂小猫无用，幸好我是受过《猫和老鼠》熏陶的，不然，绝非破口大骂这么简单。

与鼠相处，小猫似乎要践行庄子“无为而治”的理念；可是，村子里的狗与小猫相处起来，却一点也没有“逍遥齐物”的观念。一见到小猫，众狗就要向小猫一路狂奔过去，一边追赶，一边嘴里还吠着声音。小猫吓得犹如几十只豹子附体一般，撒腿就跑，水泥的地堂被它扬起阵阵尘土，直到没入一堆柴丛的缝隙里，狗才停止追赶，却犹向着柴堆狂吠不止。邻家的小女孩纷纷跑出来问怎么了。当知道是大狗追小猫后，她们纷纷拿出棍棒去驱赶大狗。狗被赶跑后，小猫好久都不敢出来。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样追赶小猫的。心里一下子神伤起来。

此事过去后好些天，我忽然发觉，这天的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看见过小猫，直到傍晚吃饭时候，也还没有看见小猫出现，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心里正七上八下，邻居家的小女孩端着饭碗过来问我小猫哪里去了，怎么现在都没有看见。我只好回说“我也不知道啊”。她听后，失望地回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地堂尽头某处鸡棚顶上影儿一闪，小猫跳下地来，毅然地向我这边一路小碎步跑来。小女孩见了，大喜过望，赶紧迎上去，从碗里舀起一勺子饭喂它。小猫就着饭便吃，吃完，向着小女孩“喵喵”地叫了几声，似乎在说：“我还想吃哩。”

如今，每天只要我一出现，小猫便要跑到我的跟前，“喵喵”地撒娇。我尤其讨厌它只要是热一点点的东西都不吃，刚一碰着就要摇头甩嘴，当老母鸡跑过去吃时，它又要用前脚护住不让吃，却又抢不过老母鸡。只有在吃鱼骨头时，它才会吃得气定神闲一点，知道没有谁会和它争抢。当然，有时候成群的小蚂蚁也会闻腥而动，前去占一嘴，但是小猫只几舌头就把众蚂蚁给赶跑了。最终，鱼刺还是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