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日千年风

□ 刘加明

2025-09-16 09:24:26 来源:阳江日报

西安是中国历史的庭院。这座庭院里,秦汉的砖瓦叠着盛唐的月光我站在安定门青灰色的箭楼上看西安城,砖缝里嵌着昨夜的雨珠,像这座城没擦净的泪痕——它见惯了迁徙的驼队、赶考的书生、南来北往的旅人,却总把故事酿

长安三日千年风

□ 刘加明

阳江日报

西安是中国历史的庭院。这座庭院里,秦汉的砖瓦叠着盛唐的月光

我站在安定门青灰色的箭楼上看西安城,砖缝里嵌着昨夜的雨珠,像这座城没擦净的泪痕—它见惯了迁徙的驼队、赶考的书生、南来北往的旅人,却总把故事酿成砖缝里的苔藓,在时光里生生不息。作为一名过客,我只有三天时间与长安相逢,却在踏出第一步时就明白:这里的每寸土地,都在等一个愿意停下脚步的人。

第一天的晨光该交给钟楼鼓楼。天刚蒙蒙亮,某家的油香就顺着巷弄漫了过来,混着清晨的凉意,成了最鲜活的叫醒铃。找一家老字号泡馍馆坐下,看邻座的老人把馍掰成均匀的小丁,指腹沾着面粉,动作缓慢却笃定。“西安人的城墙下是西安人的火车”,《西安人的歌》里这句词忽然在耳边响起来—火车载着新客来,汽笛声撞在城墙上,却惊不散城墙里的老滋味。就像这泡馍,汤汁要熬够时辰,馍要掰得入味,连糖蒜都得是当年新腌的,少一步都不成。

掰馍的间隙,窗外传来早市的吆喝。卖甑糕的推车停在街角,玻璃罩上凝着水汽;穿校服的学生捧着肉夹馍跑过,油汁顺着纸袋往下滴。登上鼓楼时,檐角的铁马正被风吹响,远处地铁3号线的列车从城边驶过,轨道的震动混着钟楼的晨钟,新旧在风里撞了个满怀,却生出一种奇妙的安稳。站在鼓楼上往下望,棋盘似的街巷里,早点摊的白烟、骑行者的铃铛、城墙根下棋的老人,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长安”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人间烟火里的日常。漫步在朱红宫墙遗址间,仿佛看见汉代未央宫前的猎猎旌旗,听见张骞出使西域前对汉武帝许下的铮铮誓言。那夯土台基上的纹路,恰似历史的年轮,诉说着大汉王朝开疆拓土、沟通西域的雄心与壮举。

第二天要去临潼看秦俑。地铁9号线穿过渭河平原时,窗外的白杨林不断后退,宛如被时光抽走的剪影。走出地铁站,渭水的风带着土腥气扑过来,混合着远处石榴园的清香。站在一号坑的观景台上,千军万马在昏暗中沉默,陶土铠甲上还留着两千年前工匠的指纹。导游说,这些俑刚出土时本有彩绘,朱红、石绿、藤黄在陶土上流转,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氧化褪色,成了如今的素色。

你看那跪射俑的膝盖,弧度里藏着秦人的韧性;看骑兵俑的腰腹,线条里凝着军阵的威严;连陶马的鬃毛都带着风的形状,像要随时踏破时光奔来。陪葬坑旁的展厅里,陈列着出土的青铜剑,历经千年仍寒光凛凛,考古人员说,剑身上的铬盐氧化处理技术,直到20世纪才被德国人重新发明。原来所谓“文明”,从不是断代的奇迹,而是像这把剑一样,把智慧藏在时光里,等着后人偶然发现时,依然能被那抹寒光镇住。

午后前往大明宫遗址,站在含元殿前的丹陛之上,想象着盛唐时期万国来朝的盛景。那时的长安,是世界的中心,各国使节、商人、文人汇聚于此,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与物产,也带走了中华文明的种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的诗句依稀在耳边回响,让人感受到盛唐的包容与大气。

傍晚赶回城里时,特意绕行大雁塔。落日把塔身染成金红,玄奘的铜像在余晖里立着,衣袂仿佛还沾着西域的风沙。一位老人带着孙子在广场上放风筝,风筝线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塔顶的相轮。孩子指着塔尖问:“爷爷,唐僧是不是从这里飞上天的?”老人笑着摇头:“他是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蓦地想起李白笔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千年前的月光或许与此刻并无不同,只是捣衣声换成了孩童的笑闹,却同样藏着人间的安稳。

最后一天该留给碑林。穿过书院门的牌坊,墨香就漫了过来。碑林博物馆里,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如怒马扬蹄,笔锋里藏着盛唐的开阔;柳公权的《玄秘塔碑》似寒松立雪,笔画间透着骨力。最动人的是那些不起眼的墓志,有的刻着“某氏女,年十七,嫁于某,三年而卒”,有的记着“某官,守此城,遇灾,煮粥救民”。这些无名者的故事,被刻在石头上,与名家碑刻并肩站了千年。

管理员说,常有老人带着拓片来比对,手指抚过碑上的裂痕,仿佛在辨认故人的掌纹。就像这碑林里的字,有的被风雨磨平了棱角,依然能让人读出笔锋里的力道;就像这座城,历经战火与重建,却总能在烟火里活出自己的模样。走出碑林时,看见一位穿蓝布衫的老先生在街头写毛笔字,宣纸铺在石桌上,写的是杜甫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笔锋落处,围观的人里有人轻轻念出声,语气里带着对过往的追念,却又藏着对当下的笃定。

离开前,我又去了城墙根下。有老艺人在拉板胡,秦腔的调子刚起,就被晚风推得很远。他唱的是《三滴血》里的选段:“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那声腔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仿佛在诉说着千年历史中的悲欢离合。旁边一位大妈跟着哼唱,手里择着刚买的青菜,菜叶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听着听着,我的眼眶不禁发热—“文化”,不是课本里的名词,而是能让陌生人在同一曲唱腔里,蓦然读懂彼此的东西。

夜色漫过护城河,水波里晃着现代建筑的灯影,钟楼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岸边的石凳上,一对老夫妻正分食一块甑糕,老爷爷用小勺把枣泥最多的部分舀给老伴,动作自然得像做了一辈子,不由得想起白居易写过“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可此刻的长安,哪有半分尘雾里的模糊?它分明就藏在这对老人的笑容里,在秦腔的余韵里,在碑林的墨香里,清晰得能触摸到温度。

火车开动时,窗外的城墙渐渐远去。砖缝里的苔藓、泡馍馆的热气、秦俑的沉默、碑林的字迹,忽然在脑海里凝成一幅画。我知道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砖一瓦,却可以带走一种感觉—那是历史与当下的共生,是坚守与包容的平衡,是每个西安人血脉里的从容。

历史学家黄仁宇曾说:“西安是中国历史的庭院。”这座庭院里,秦汉的砖瓦叠着盛唐的月光,如今的烟火缠着寻常的日子。匆匆三日,不过是在庭院里借了片刻光阴,转身时却发现,衣袖上早已沾了千年的风沙。或许这就是长安的魔力:它从不用厚重的历史压人,只把岁月酿成可触可感的日常。让每个来过的人都懂得,永恒从不是凝固的过去,而是活在当下的传承—就像城墙上的砖,既记着张骞西出的驼铃,也映着今日街头的车影;就像碑林里的字,既藏着颜筋柳骨的笔力,也晕着老人拓片时的指温。

而我们站在这片土地上,指尖抚过的不仅是汉唐的尘埃,更是正在生长的年轮。那些融进血脉的从容与坚韧,早已化作脚下的路,通向更远的远方。

展开阅读全文

网友评论

更多>>
点击右上角打开分享到朋友圈或者分享给朋友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