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 读
今年9月3日,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日。今天本报刊发我市作家、广东省作协会员李代文的短篇小说《南鹏血泪》,揭露日寇为掠夺钨矿资源在南鹏岛上制造的惨案。
据记载,南鹏岛钨矿属中型矿,以储量多、品位高而著称。该矿于1936年被发现。1938年5月30日(农历五月初二日)日军侵占该岛,强拉我劳工开采。至1945年日本投降时,经过7年多机械开采,掠夺钨矿数以万吨计,杀害劳工数千人。
本文作者通过查找《阳江县志》《阳江文史》等资料,并深入采访东平、沙扒等地老渔民,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创作了一个矿工被欺凌压迫最终反抗逃亡的故事。作品控诉了80多年前日本侵略者在南鹏岛犯下的滔天罪行,缅怀逝去同胞,激励后人勿忘国耻,自强不息。
南鹏岛钨矿坑道口。 冯奕众 摄
海风呼呼,尖刻严厉,吹得人直打冷战;海浪,一波又一波,怒吼着冲击岛上岩石,天色阴暗,连太阳也躲入云层,懒得去理睬这漂泊在大海中的南鹏岛。
南鹏岛地处广东西南,离东平渔港仅12海里,风光优美,物产丰富,是宝岛一座。可是,1938年日军侵略南鹏岛,蹂躏掠夺宝岛资源七年之久,致使千疮百孔,原住居民惨遭奴役,有的背井离乡,忍痛逃离。
上南鹏岛赚钱去
话说,民国廿五年(1936),南鹏岛上疍民在香港卖鱼时,被有识之人认得用以压舱增重的石头,竟然是钨矿。别看这矿石乌黑难看,却甚是值钱。一传十,十传百,何止沿海村寨,连四邑民众都纷纷去东平港搭乘渔船上岛采矿。一时间,岛上人丁兴旺。原先有搭顺风船的,好心肠的疍家不收船钱,往来的人多了,疍家开始收少许船钱,帮补家用。
大沟村有个后生姓陈,名松,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七八岁已长得牛高马大,跟随武打师傅习武。几年下来,其马步稳当,大刀短棍,长拳散打,套路在胸,等闲三五个汉子不是对手。
南鹏岛不大,三面峭壁,只有一面可以泊船。陈松和妻子冯杲跟同来的几个人熟络,就相约在岛西的九眼塘边搭了茅寮,第二天就开始寻挖钨矿。
岛上的钨矿很多,几乎随处可寻到散矿石。冯杲寻到半块砖头大的矿石,足有四五斤,却又把握不准。在九眼塘清洗时,就请教先上岛的竹嫂:“这到底是不是钨矿?”
竹嫂拿在手上,掂了下,说:“这算什么钨矿?跟石头差不多,别枉费力气了。”说完,随手丢入塘边草丛。
冯杲回去跟丈夫说起。陈松听了,捧出一块块矿石,告诉妻子,他跟有经验的人学了几手,认得上等钨矿即使嶙峋,也纹理细嫩,色泽乌黑发亮,用水研磨搽痱子都有效果。而次品是泥矿,没正品那么贵,也可以卖得几个钱,叫冯杲快去找回来。
冯杲返回塘边,在草丛中翻了个遍,也没见到那块泥矿,只好折返茅寮。
夫妇俩辛勤寻矿、洗矿、卖矿,奔波不止,虽然累得腰酸背痛,看着有钱入手,也算是安慰。眼看年关到了,携带血汗钱搭渔船返家,与女儿过了个从未有过的欢乐年。
工钱怎么算?
过完年,上岛的人多了,连原住疍家都不出海,加入寻矿行列。渐渐,散矿没了,大家就开始挖洞寻矿,锄头钢钎,各显其能,希祈挖得上等钨矿。然而,工具不应手,所获甚微。过不多久,海面上远远望见有炮艇驶来驶去,夜晚,炮艇上的探照灯往岛上来回扫着,光亮刺眼。
民国廿七年四月十四(1938年5月14日),日军战舰炮轰闸坡渔港,毁民居木棚数百间、渔船28艘。没隔几天,又炮轰东平港。白天有飞机飞到阳江上空,投下炸弹炸两阳中学,那轰炸声传出数十里。
天上飞机炸,海上军舰轰。日军洗劫疍家船,枪杀疍民,还放火烧毁疍家船。熊熊大火中,疍家女哭叹咸水歌:“烧都间楼连灶口,烧都伙房共太公神楼。飞机飞来头壳顶上过,喊声阿嫲喊声太公婆……”
陈松只好让冯杲先回家。这天,正好是民国廿七年四月廿九日。
冯杲离岛第三天,垂涎岛上宝矿的日军开动炮艇入了南鹏,端着“冚盖勾”(一种日产枪,即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上岛了。慌得原住疍家借夜色掩护,纷纷开船逃跑,来不及开船的多被强迫划入挖矿队伍。
日本兵一登陆南鹏岛,挺着刺刀把所有采矿人员押在一起,集中训话。人们交头接耳,发出嘈杂的声响。
召集大伙训话的,是一个鼻子下留撮短胡子的日本兵。大家见他矮墩墩像石碌,那撮短胡子就像把黑豆豉一样,粘在鼻子下,暗地里唤他“豆豉须”。“豆豉须”听得人群嘈杂,眼睛一瞪,叽里咕噜了几句,旁边那个会讲中国话的大声喝止,称谁要发言,得先举手,批准才能开声。否则,要受处罚,严重者要死啦死啦的。此话一出,四周端着“冚盖勾”的日本兵啪啦一声,拉起了枪栓。吓得大家浑身发抖。暗道:这会中国话的,大概是翻译,戴了双近视眼镜,对日本兵点头哈腰,十足的狗奴才。当即给他起了个外号“四眼狗”。
这时,“四眼狗”根据日本兵安排,给每一个人编了号,12人一组,分成采矿组、掘进组、搬运组、木工组。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大日本三菱株式会社员工了,要卖力给他们挖矿。
陈松暗中庆幸让冯杲回家了,要不这日本兵上岛来,肯定要出大事。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分到掘进组,心中一惊。他明白,采矿所有工种相对安全算是木工,进入矿洞时间比挖矿工要短,便壮胆举手,要求说话。
“四眼狗”瓮声瓮气地问:你要说什么?
陈松声称自己是木匠,请求分到木工组。
会木工的确实不多,“四眼狗”竖起大拇指,把陈松编入木工组。
掘进组的9号是开平人,日本兵上岛前跟大家一起寻矿,大家都不知他姓名,只叫他开平仔。开平仔也举手要求说话。经过允许,开平仔问:“给你们挖矿,工钱怎么算?”
“大胆!”那“四眼狗”一听,大吼一声,“想要钱?刀才有得你吞。”指挥两个日本兵去教训开平仔。
“替蛤盘窿?(白干的意思)”众人“嗡”的一声,炸开了。
日本兵“豆豉须”见此,忙制止“四眼狗”抓人,叽咕了几句。那“四眼狗”才放了开平仔,还换了张脸,说日本三菱公司最仁慈了,给你们吃,给你们住,至于工钱嘛,替你们存起来,等回去过年再发放。
完成分组,各组都有日本兵担任监工。监工一边给矿工分发工具,一边恶狠狠地说,收工时不准带回住所,否则按偷窃论处。
陈松的木工组搭了木马架子,把木料扛上木马架锯木。锯木板是最吃力的,人站在条形木料上,用墨斗弹好锯路,眼睛得盯着墨斗线,双手向上提拉,向下推压,来回用铁锯按线来锯。锯完一根换一根,直至眼睛看不见锯路方能收工。一整天下来,精壮的陈松骨架都散了一般,仍然庆幸自己收工比掘进组、采矿组的要早一点。
开平仔的掘进组,在监工督促下,到1号坑口开工。
掘进组负责打通矿石巷道,木工组负责用木头木板搭架支撑矿洞,采矿组担任采挖,搬运组干运送矿石出洞的活。每一样工种都是力气活,一干就是整整十二个钟。而付出跟摄入是天地之差,一日只有两餐,一餐只有半砵头米饭,几片瓜咸。
开平仔食量大,一餐可以吃下半畚箕番薯。干了半天活,饿得直不起腰,看看那半砵头饭,最多也就三两米的份量,还不够塞肚角呢,怎么得饱?当下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果的冚家铲,丧尽天良,吃的乜?”
“你骂谁?”监工听到了,瞪着双眼厉声质问。
这监工最得人憎,每天站在坑道口,用木棍威吓矿工,轻则肿疼,重则伤筋动骨,开不了工,便被丢下海淹死;有的被打破了头仍被押入矿洞干活。掘进组12个人,只剩下5个旧人,补充进来的都是新抓来或者骗来的。
因这监工皮肤黑黑的,眼珠凸出,凶神恶煞,心狠手辣,不少矿工伤在他手上,死在他棍下,真的有如阎罗王身边的勾魂鬼。掘进组矿工暗地里叫他“黑鬼”。
4号是台山人,个子矮小,跟9号开平仔一齐上的岛。这会儿见“黑鬼”又要打人,急忙拦在跟前,笑嘻嘻地说,9号不是骂你,是骂我矮仔,他说的不是粗口,是讲看戏,看戏,骑马过海,看戏,骑马……
“混蛋!你以为我听不懂?”“黑鬼”撇开4号,挥舞木棍劈头劈脑就朝开平仔头上身上打,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接着,一弯腰抓了把泥沙放入开平仔砵头,翻搅几轮,大声喝着,“吃,给我吃光它!”
开平仔忍着棍伤,含着眼泪吞咽着那沙子拌米饭。
过了几天,半砵头饭换成水多米少的粥,瓜咸换成粗盐,更使矿工手脚无力,一个个皮包骨。
监工“黑鬼”很少进入矿洞,一旦进入,必定伤人。开平仔成天诅咒,一等“黑鬼”入矿洞,马上塌方,跟“黑鬼”一起被塌方压死也不解恨。
开平仔算过,从开始为日本兵挖矿起,加上闰七月,矿工干了整整262天活,工钱呢?不是说好在新年还给我们的么?不管台山仔如何劝说,开平仔还是大着胆子去要工钱。
“要工钱?”监工“黑鬼”骂道:“混蛋。”结果,扣去饭钱菜金住房床铺费,连一个钱也要不到,还遭了顿暴打。
遇日本兵如见瘟神
南鹏岛上的“崖鹰嘴”,是悬崖上一块向海高悬凸出的岩石。日本兵侵占南鹏岛后,就把这里当作刑场。在这里杀人成了家常便饭,随意过喝水。他们手起刀落,抬脚一踢,人就掉下海了。有时甚至不动刀枪,用一根铁线串上几个人的锁骨,一齐推下海。杀人者看着掉入海中的人苦苦挣扎,还狂笑不止,称比泥坑活埋更加刺激。所有矿工,一见到日本兵就得站在一边,低下头来让路,像见到瘟神一样。一听到“崖鹰嘴”,更是头皮发麻。
回头说竹嫂,原本她也跟冯杲一起上船离岛回大沟的,临开船时,竹嫂突然折返茅寮。这一折返,害得被困南鹏岛,被分配在采矿组,跟一帮男人一起采矿。即使剪了短发,脸上搽了镬底灰,拼命扎紧胸部,终究行动不像男性,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晚上收工,竹嫂拖着灌铅似的双脚从矿坑出来,碰上撑顶矿窿回来的陈松,两人是同乡,就边走边说话。突然,见翻译“四眼狗”挡在不远处。
在南鹏岛上,日军除设有专门管制矿工的机构外,还设有一个慰安所。“豆豉须”给“四眼狗”下达任务,让“四眼狗”想方设法找个女人,供他专用。这天“四眼狗”看到竹嫂行藏举止,大生疑惑,迎面拦住竹嫂和陈松。
竹嫂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忙站在路边,扯低小藤帽,遮掩自己。陈松多个心眼,知道这“四眼狗”听得懂阳江话,便用“万寿话”(一种只为少数人掌握的隐语)对竹嫂说,我们就在路边站着拉尿。于是,背转身来,两条尿水远远射出,看得“四眼狗”呆了,以为自己花了眼。左看右看竹嫂:“你到底是女的还是男的?”
陈松忙说,他跟我一样,拉尿有把抓的。
等“四眼狗”走了,竹嫂松了口气,感激陈松教她女扮男装,躲过日本兵。教她腰间备了个小竹筒,在拉尿躲不开男人时,用竹筒解决,稍为大意点是看不出来的。更感谢陈松教会她讲“万寿话”。
这时,竹嫂感叹命运捉弄,口将言而嗫嚅。最后说出,去年冯杲初上南鹏岛寻得的那块泥钨矿,是自己贪心骗了冯杲,也因当时老公跟船去香港卖矿,遇台风沉船,至今渺无音讯,寻思要赚钱才出此下策骗人。今陈松仍然照顾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松说,那事情已然过去,别放心上了,谁叫我们是同乡哦。你假扮成这模样,别让日本仔识破才是真的。
又一晚收工,正好天下雨,竹嫂全身湿透,女人特征终究显露出来,被巡逻的一队日本兵拦住戏弄。竹嫂抹了一把脸,原来搽的镬底灰被雨水淋过,色泽褪去,露出女人面容。这一来,日本兵动作野蛮地袭击竹嫂。竹嫂嘴里骂了句:“畜生。”几个日本兵把竹嫂拖到九眼塘边。开始,竹嫂咬牙哑忍,可哪里扛得住兽性折磨。几轮过去,最后一点气力用完,两眼发白,死了。
日本兵杀人不眨眼,连养的狗也是依仗人势,见到穿着军装,扛着“冚盖勾”的日本兵就摇尾巴,见到衣衫褴褛的矿工就大声狂吠,张牙舞爪,不少矿工被咬得血流不止。开平仔对“黑鬼”带的那条斑狗恨得牙根痒痒。
一日,斑狗窜入矿洞。开平仔见监工没有跟在狗后面,心一横,举起矿石就砸向狗头。那斑狗连哼也没哼就死了。开平仔让台山仔注意矿洞口,手脚麻利地把斑狗开了肚,撕出狗腿,在通风口处用火烤了,10多人狼吞虎咽吃掉了那只斑狗。大家说,自从日本兵上岛,从来没吃过一餐饱的,这顿半生半熟的狗肉,解了一时饥饿。
日本兵不见斑狗回来,遍寻不到,一时也不便发作。事隔三日,日本兵在搬运组装矿石的木箱中发现了狗毛,一查,是1号矿洞出的矿石,立刻抓了1号矿洞掘进组12人,严刑拷打。开平仔自知事情泄露,站出来承认是自己一人所为。可是,日本兵不理睬开平仔,把掘进组12人分为三拨,一个个锁骨用铁线穿了,押去“崖鹰嘴”,还押来大批矿工去看杀人。“豆豉须”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翻译“四眼狗”宣布了开平仔的“罪行”。然后,几个日本兵把掘进组12人一齐推下悬崖。
死人的事情太多了,矿工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不小心碰伤身体任何一处肌肉,却未得到有效治疗,伤口感染化脓长蛆了,硬生生地由小事成了要人命的大事。矿工自叹命贱,有病只有等死,受伤的同样等死,不能干活的被丢下海喂鱼,连尸骨都没留下。谁知道哪天会轮到自己?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死法。
光是1942年的一次,日军从广州一带抓了500多人到南鹏岛当劳工,至1945年日军投降时,这500多人仅剩36人。
早死好过迟死
岛上矿工被杀的病死的饿死的日渐增多,日本兵就在沦陷区广州、开平抓了大批劳工运入南鹏岛补充,交“豆豉须”管理。再后来,大陆也难抓到劳工了。“豆豉须”见劳工减少,影响钨矿产量,只好少杀。
陈松以为木工组工作轻松,原来是算盘打错了。掘进组挖通矿道,木工组就得跟进做坑道支撑。每隔三尺支上一架木梁,本来就不算结实牢靠,因为木材运输跟不上,每一架木梁距离加大了,凡是下矿洞的,都担心木梁随时会断开,头顶上每一块凸出的石头随时砸下,特别是前头放炮,整个坑道都在摇晃一般。
这天,陈松和几个木工进入2号矿坑支撑矿坑。眼看就完成最后一架木梁支撑了,陈松头顶上落下一把泥粉,进而落入领口,再落入肚皮,觉得凉凉的、痒痒的。抬头一看,情知不妙。
“不好!”有人喊了一声。一阵吓破胆的巨响过后,混浊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矿坑,黑咕隆咚的只隐隐约约看见矿洞远处那摇晃的矿灯。谁都知道,这是塌方了。支撑矿坑的木梁被压得东倒西歪,塌方把矿坑堵得严严实实。这种事故隔三岔五就会发生,被困在里边的矿工,不是一下子被石头砸死,就是渴死憋死。坑道里所有人陷入绝望境地。
呼救声,嚎哭声,混在一起,看来大家都吓傻了。有人哭,家里还有父母要赡养;有人哭,家里妻儿尚小;有的哭,还没成家……恐惧气氛笼罩着整个矿坑。
快来救命啊!救命?谁来救命?有指望么?采矿组的林计通跟林计清兄弟二人抱头痛哭,林计清对大哥说,“这一回,死实了,可惜还没出落个后代,我林家无后啰,呜……”声音悲悲切切。
“哭什么哭?”从江城被抓来做劳工的“眨眼球”在一旁大声说,“你们哭什么呢?困在矿坑,慢慢闷死是福。比病死好,比死在日本兵的刀枪下好,比在‘崖鹰嘴’砍头好,早死比迟死好!”
此言一出,矿坑里顿时鸦雀无声。
等死?说实话,那是懦夫,死还不容易么?生逢乱世,必须学会坚强,想办法活多些时日,因为咸鱼都不可能翻生,人一死是死很久很久的,阴阳真的可能轮回么?陈松脑子里的生存意识猛地强烈:我不想死,得留命回家看孩子!当下清醒一下头脑,大声说,“大家别失望,看,坑道通风口还有空气入,憋不死人,渴了饿了就吃坑道顶的水滴,也跟九眼塘的水一样。饿几天也死不了人,大家一齐动手,挖!”说完,先举起一把铲,开始搬泥搬石。
陈松的话语,燃起大家生的念想。困在2号矿坑的所有人轮番搬运塌方泥土石块,希望短时间内能够见到洞口光亮。情急之中,想不到又是一阵塌方,一块尖尖的矿石飞砸林计通头顶,林计通顿时血流如注,迅即四肢一伸,死在林计清怀里。林计清对陈松怒目相向,猛地操起一根钢钎,扑到陈松跟前。
“都是你!”林计清骂道,“你赔我大哥命来!”
“眨眼球”急忙挡在陈松跟前,说:“木工不是神仙,也没办法阻止塌方哦!”
陈松一把拉开“眨眼球”,挺起胸,对林计清说:“如果打死我,你们都能够出去,我保证不还手!”然后,双手抱胸,双眼一闭,道:“来吧!”
林计清咬着下嘴唇,真的举起钢钎。
“眨眼球”大喝一声,说:“还嫌死人少吗?关陈松什么事?连我都打死吧,看你大哥返魂不?”木工组牛二见状,拦腰抱住林计清,劝解:“要怪就怪日本兵,怎么能怪自己人呢?千万别动手哦!”
一阵争吵后,大伙冷静下来。陈松问:“还挖不挖?”
牛二也不作声,再次拿起铁铲搬泥石,新一轮求生又开始。整整四个日夜,除了当时塌方砸死15个,二次塌方死了6个,矿坑里还剩下7个矿工,终于拖着孱弱的身子爬出来了。
浮海逃生
死里逃生,本是值得庆幸的事,可监工在事故发生第二天就把2号矿坑的人除名了。今见人死不了走回来,却借故不给开饭。陈松急忙去警务处找黑狗子警长陈耀,希望他帮忙讲句公道话。在那世道,哪有公道可言?
陈耀是江浙人,曾经做点小生意,赔本后混了个警察的差事。日本兵登陆南鹏岛,上头把他给派来了。陈耀虽然贪点便宜,多少还有点人性,说是为日本兵做事,是为自己口袋,宁可让人叫他黑狗子也不愿意人家叫他汉奸。
陈耀自从上岛替日本兵管理岛上治安,就觊觎陈松遮掩在胸前的一方玉佩。这玉佩原是冯杲的,她离开南鹏岛时硬是给丈夫戴上,说是祖传玉佩,可以保佑丈夫平安。陈松得知这警长也姓陈,就有意跟陈耀拉扯祖宗辈分,说一通:“启庆鸿文,道可其家”类的字辈。也不管陈耀答应与否,称呼陈耀为大哥,还主动解下那小玉佩,送给陈耀。
陈松干的是木工活,整天跟刀锯斧头打交道,稍不小心就被利器碰伤流血,要是自己去医务室肯定碰壁。因与陈耀拉点关系之故,免不了找陈耀帮忙。陈耀出马,倒能够为他取些止血药,包扎一下。
2号矿坑塌方,陈耀以为陈松已死,不想突然出现,先是愣了下,接着吃惊地问:“你无事?”
陈松迫不及待地向陈耀要口水喝。岛上人多,淡水不足,矿工吃水也是一大享受,殊不知陈松是饿得脚打撇。
“你命大啊!”坑道塌方,没几人能出来的,陈耀问陈松,“怎么出来的?”
“说来一匹布那长。”陈松不说塌方,直接让陈耀帮忙解决大伙肚饿吃饭问题。
陈耀一听,要是陈松一人,硬着头皮也可帮忙弄上一顿,可陈松说的是死里逃生的好几个矿工。摇摇头,说:“你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理会其他人?以为我是妈祖?”陈松无可奈何,只得返转回去。
所有矿工知晓逃出的矿工没吃的,都议论纷纷,称要是有人敢领头,一起不开工,日本兵兴许会改变主意。林计清见陈松垂头丧气回来,知道没希望,于是心一横,说:“反正都死过一次啦,再饿也是死。”林计清跟陈松一发话,一呼百应,矿工第一次集体提出“吃饱”要求。
这事件属陈耀治安管理,毕竟要求合理,就向“豆豉须”汇报,说得“豆豉须”点头应允,果真加了饭量。矿工们以为大家齐心,争取得吃饱,又下矿坑开工了。
过了两天,“豆豉须”吩咐日本兵,找个理由,抓领头的几个去“腌咸鱼”。
腌咸鱼?就是人被绑,押到海边沙滩,令人头朝岸,脚向海,躺在沙滩上曝晒。待到涨潮时,海浪浸住身子,只露出个头,即使尽量昂起头,仍被一波又一波的浪花灌入口鼻。试想,咸水腌着伤口,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还不算,“豆豉须”列了名单,令人偷偷杀这几个领头的矿工。平日里,日本兵杀人是光天化日的,还押着矿工去看。这回却要偷偷杀,陈松也在其中。陈耀把这消息暗地里向陈松传递,嘱咐他千万别告诉别人,自己“小心”就是。
屈指算来,陈松被困南鹏岛快三年了。三年间,不说下矿坑干活的矿工死多少,单是木工棚里的木工已换了好几批,正如陈耀说他“命大”,也还真的算是被说中。三年间,陈松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南鹏岛,多次观察地形地貌,想着法子偷偷扛了木料藏在岛边草丛中。看着那些逃跑而被机枪扫射浮尸海面的,看着那些抓回来最后还是一个死的惨状,陈松始终有所恐惧。看来这次厄运难逃,再不逃,观音难救。非逃走不可,趁今日西南风,借潮水流漂回东平的希望就大许多。
“捋顶,敛定,撩亭,络悉,劳明。”陈松从木架床坐起,轻声说了句万寿话,即“捋掂条索无”?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木工棚一角落,冒出了一句“烟星,喇謦,柳醒,黎荣,良琼”,翻译过来就是“先下手为强”。木架床上齐刷刷冒出乱蓬蓬的人头来。陈松暗喜,当初教大家的万寿话在这时候起了作用。于是用“万寿话”跟木工棚几个人说了逃走计划,大家一听,立马响应。陈松担心人多目标大,难以逃脱,便交代等监工点名后分散行动,到岛东北方位集中下海。
每晚收工回到工棚睡觉,监工都前来点名清点人数。这晚也不例外。监工点过名,还专门走到陈松床头看了一眼陈松。陈松装睡,翻了个身,等监工一离开,便轻轻起身,蹑手蹑脚而出。刚刚把茅寮竹门打开一条缝,却见一个背着“冚盖勾”的日本兵问监工:“13号在不在?”监工点头。陈松正是13号,听得这问话,心里明白,陈耀暗示我小心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即使心里有准备,也还是心惊胆战。忙操起一根木棍,候在门边。这时,监工在前,日本兵在后,推开门走入木工棚。说时迟,那时快,陈松手起棍落,顿时,监工脑袋开了花。那日本兵挺着刺刀上岛以来,从来没有谁敢有半点反抗,今夜算是第一回见到有矿工如此,迅即嘴骂“混蛋”,手挺刺刀,来了个突击刺。
陈松生怕弄出大响动,引来巡逻的日本兵,自己逃不出不算,还连累了木工棚所有木工。于是暗中用力,身子一闪,马步一移,以棍当枪,撩开刺刀,突然棍头向上一挑,一招“朝天捅漏”,击向日本兵下巴。
日本兵头一仰,随即反转身,枪托向后一撞,紧接着退右马步,上左马步,来一个“回身防右刺”,直取陈松前腹。
陈松知道遇到对手,不敢怠慢,右手握棍端,左手持棍中,向右一拂,顺势下劈,削向日本兵握枪左手。
这日本兵或许久经战场,见势松开左手,右手轮开“冚盖勾”,朝陈松天灵盖直落。
工棚狭窄,陈松腾挪移步,矮身避过,那“冚盖勾”重重劈中木架床。全木工棚的矿工早就起来了,见到陈松与日本兵在拼命,也就扑上前来帮忙。三几下,把那日本兵死死按住,手拿石头砸死了。
出了人命,大家只能尽快逃跑,否则全都得死。
陈松叫大家带上木材以浮游使用,躲过巡逻,到岛东北方位会合下海。
深夜了,“豆豉须”见派出抓陈松的兵还没有回报,便再派兵去催,这才发现木工棚里空无人影,马上下令搜查。探照灯亮起,照得小小的南鹏岛如同白昼。
陈松见会合的矿工有三十人之多,轻声说了几句大家要同心合力、相互帮助的话,就各自扛了木料下海。
才游出不远,探照灯的光亮已经在海面上扫来扫去。陈松情知不妙,忙大声叫大家尽量潜水,以躲避机枪扫射。
可会潜水的不多,纷纷中弹沉水。
陈松自小生长在海边,会水性,加上是逃命,思忖已经远远逃出枪弹射程,避过一劫。回头一看,明明躲过机枪的还有十几个人,怎么越游越少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身后有一群牙带鱼跟随着。
牙带鱼,鱼身扁长,呈银灰色,大的三尺有余,统统头尖嘴大,牙齿锋利,性情凶猛。
这群牙带鱼是在索命哦,唯有加快,再加快。陈松不敢想象后果,一手扶着半截杉木,一手拼命划水,双脚不停上下打水,既能保持身体平衡,又可惊吓牙带鱼袭击。
整整两夜一天浮海,精疲力竭的陈松终于抵达东平石仔地海滩。醒来的时候,发现双脚后跟被粗麻布包扎过,仍有血水渗出。显然,那就是牙带鱼留给他的记号。身边还有个疍家女扶着他的头,给他喂姜汤。
这正是:南鹏血泪永难忘,漠阳儿女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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