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琐忆

□ 刘加明

2025-07-15 09:13:36 来源:阳江日报

漠阳湖的水汽总在清晨洇湿我的衣角。浅滩处几头水牛正卧在淤泥里,浑浊的泥浆裹住它们嶙峋的脊背,唯有那双鼓突的眼睛透着琥珀色的光,像两枚浸在岁月里的老玉。每当风掠过芦苇荡,它们脖颈的铜铃便发出喑哑的回响,

牛事琐忆

□ 刘加明

阳江日报

漠阳湖的水汽总在清晨洇湿我的衣角。浅滩处几头水牛正卧在淤泥里,浑浊的泥浆裹住它们嶙峋的脊背,唯有那双鼓突的眼睛透着琥珀色的光,像两枚浸在岁月里的老玉。每当风掠过芦苇荡,它们脖颈的铜铃便发出喑哑的回响,隐约间竟与记忆深处的晨雾交叠—那里有更辽阔的原野,有祖父佝偻的背影,还有一头永远走在黎明前的水牛。

祖父总说牛眼能看透人的心思。天未破晓时,他总要摸黑走到牛棚,用粗粝的手掌抚过牛额前的旋毛。牛鼻呼出的白雾在灯笼下凝成细小的水珠,沾湿了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那时我常躲在草垛后偷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那是写过毛笔字的手,即便布满老茧,仍带着私塾先生教出的文雅气。晨光初现时,牛蹄踏碎露水的声响穿过街巷,惊起树梢的麻雀,也惊醒了沉睡的村庄。

祖父上过三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每到腊月,他总在堂屋支起八仙桌,铺好红纸,用狼毫笔蘸着墨汁写春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迹苍劲有力,墨香混着年味飘满院子。那时我总缠着他讲古,他便放下毛笔,说起水牛与佛祖的传说。他说远古时佛祖为解人间疾苦,剜出自己的眼珠让神牛践踏,以证护佑众生的誓言。神牛带着慈悲降世,却逃不过屠刀的命运。

年幼的我曾追问:“佛祖的眼睛后来真变成田螺了吗?”祖父正往牛槽添草料,闻言沉默许久,突然用烟袋锅敲了敲木栅栏:“人活一世,总有些债是还不清的。”这话我当时不懂,直到多年后看见牛棚空荡的食槽,才惊觉有些承诺原是要用生命来践约。

祖父常把李纲的《病牛》抄在毛边纸上,贴在牛棚的梁柱上。“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他教我认字时,总用竹尺指着诗句逐字讲解。诗里那病牛,耕耘千亩,换来粮食满仓,自己却精疲力竭,无人怜惜,可即便如此,只要众生能饱,它甘愿病弱地倒在残阳之下。祖父说,这牛就像村里的老把式们,一辈子把力气使在土地上,老了,病了,也没半句怨言。

记得有一年大旱,祖父牵着牛在干裂的田垄上来回犁了三天三夜。牛蹄踩出的深坑渗着血丝,祖父的布鞋也磨穿了底。我哭着要给牛喂水,祖父却红着眼眶说:“它懂的,咱们再坚持坚持。”那晚月光惨白,牛棚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混着祖父轻声吟诵《病牛》的声音,在夜空中飘得很远。

农耕时代的人与牛,原是血脉相连的共生体。农闲时,祖父会带着牛去后山吃草。他倚着老槐树,用枯枝在地上练字,牛儿在溪边甩着尾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牛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祖父的影子与牛的轮廓渐渐融成一片。他常说:“牛的命苦,可苦日子里也得寻点甜。”说着便从布兜里掏出半块晒干的红薯,喂进牛张开的嘴里。那一刻,人与牛眼中流转的温柔,比任何诗句都动人。

拖拉机开进村庄的那天,祖父把贴在牛棚的《病牛》诗小心揭下,叠好放进樟木箱。那些曾与他并肩劳作的水牛,渐渐变成了拴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风景。它们望着轰鸣而过的机械,眼神里有困惑,也有解脱。祖父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铁疙瘩好啊。”他喃喃自语,“可铁疙瘩不会记得哪块田埂上埋着咱们的汗珠子。”

漠阳湖的水牛仍在淤泥里打盹,它们的脊背已看不出当年犁田的力量。城市的喧嚣在远处回荡,而这些来自乡间的生灵,仿佛成了时光的容器,盛满了被现代文明碾碎的农耕记忆。抚摸着湖边斑驳的木栅栏,我猛然明白: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时代的车轮碾过,但碾不碎的,是祖父掌心的老茧,是牛眼深处的慈悲,更是人与土地、与生灵之间那份超越时空的羁绊。

暮色渐浓,水牛们缓缓起身,铜铃的声响再次穿透暮色。这声音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用颤抖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今坐在城市的高楼里,每当感到浮躁与迷茫,我总会想起漠阳湖的水牛,想起它们在淤泥中坚守的姿态—原来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风驰电掣的速度,而是在岁月里默默耕耘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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