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造访阳江了园,脚步竟被庭院里的窗牖牢牢勾住。当站在那方炮弹窗前,不规则的混凝土窗洞似被时光凿穿的裂痕,磨砂玻璃滤下的光斑在姜黄色墙垣上跃动——这处被当代艺术家解构的窗棂,让我读懂了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穿越时空的深情。原来千年窗景从未褪色,当岭南的阳光穿过了园的钢结构穹顶,苏轼的明月、纳兰的西风、卞之琳的清梦,正从不同的光阴里,透过同一方窗棂与我们相望。
从了园的艺术之窗回望古典诗词,便会发现窗的意象其实早已超越实用边界,成为文人寄放情志的精神容器。那些藏在窗帷后的故事,或悲或喜,皆因一方棂格而显深邃。
李商隐的西窗是穿越时空的甬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雨夜独坐的诗人将思念织进烛泪,在西窗下虚构着未来重逢的场景——让彼时的自己与此刻的孤独对话。窗在此处不再是隔绝内外的屏障,而是串起往昔与将来的银线,让相思在虚实交织中酿成陈酒。这种“此时—彼时”的心灵对话,恰似了园的漏窗,透过方寸孔洞,望见时光的纵深感。当雨丝叩响玻璃,恍惚看见千年之前的烛影,正与今日的光斑在墙面上叠印成诗。
苏轼的窗是生命起落的默观者。黄州贬谪时,“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寒窗里,他化作“缥缈孤鸿”,将仕途跌宕的孤清写入月色;而《江城子》中“小轩窗,正梳妆”的温情画面,却在十年生死阔别后,凝成永不结痂的伤口。对东坡居士而言,窗既是盛载苦难的钵盂,也是安放柔情的暖阁。当他在“一蓑烟雨”中走过人生雨季,窗棂上始终悬着半轮明月——就像月洞窗,外有骤雨打叶,内藏清辉满庭。那些被窗棂框住的悲欢,最终都化作“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
纳兰性德的窗总蒙着江南烟雨的薄愁。“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西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扉,他在帘内追忆亡妻的余温;“晶帘一片伤心白”,水晶帘后的月光惨白如霜,将思念凝成触不可及的幻影。他的窗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遗憾,是青衫上化不开的江南雨渍。这让我想起了园的花格窗,细密的纹路如同词人的心事,看似通透如冰裂纹,却终究隔住了圆满。当秋风穿过雕花棂格,恍惚听见三百多年前的叹息,正与今日的风声在窗沿上和鸣。
卞之琳的窗是时空交错的诗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里,窗化作梦境与现实的临界点,月光穿透窗棂,将瞬间定格成永恒,让每个平凡的凝视都成为艺术创作的注脚。他的窗早已超越建筑实体,成为充满悖论与哲思的象征。这恰似他在诗歌中构建的多维世界——站在开合的窗边,既能捕捉巷陌间飘逝的烟火日常,又能窥见宇宙万物互为依存的微妙关联。当黄昏的余晖漫过窗格,那些徘徊在诗句里的哲思与光影,正与每个驻足凝视的现代人,在时空的罅隙里共同完成一首永无止境的诗。
离开时,暮色中的窗棂已化作墨色剪影,却在心底展开一幅流动的长卷。现代建筑中,落地窗追求极致通透,百叶窗强调功能主义,窗的诗意似乎正被钢筋水泥稀释。但当我们重读诗词、重访园林,会发现窗的艺术本质从未改变:它是连接天地的瞳孔,是映照心性的明镜。
无论是了园花窗将竹影引入书案,还是李商隐西窗将思念织入时空,窗的魅力始终在于“框住有限,指向无限”。它让我们在玻璃幕墙的丛林里,依然能透过一方天景,看见李白曾醉过的月光,照见自己未曾言说的心事。正如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窗里窗外的万千气象,终究是人心投射的镜像。
千年文脉,皆在窗牖春秋。从李商隐烛影摇红的西窗,到了园竹影婆娑的花窗,窗的故事仍在时光里生长。当最后一缕夕照掠过窗沿,我知道,这方被光阴打磨的窗棂,正在将新的故事,悄悄收进岁月的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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