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人物
陈醉在北京家中。叶国栋 摄
陈醉,著名学者、画家,1942年出生于阳江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美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系第九、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文化部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侧重裸体艺术的研究与创作,代表作有专著《裸体艺术论》,荣获优秀科研成果奖、全国图书金钥匙奖、1988年全国十本优秀畅销书奖,已出版六个版本,手稿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另有论文集《女神的腰蓑》、散文随笔集《信步随风》。绘画创作个性鲜明,注重传统精神与现代观念的融汇,风格隽永、大气,富于学者风范。书法洒脱狂放,尤擅巨幅草书,内容多自作诗词,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代表作有油画《火祭》、中国画《长恨歌》和书法《微雨田桑》。
陈醉教授对家乡阳江有一种特别的深情。这体现在他频繁的返乡脚步上。
2024年11月28日,阳江一中举行115周年校庆活动,82岁的陈醉偕夫人归宁,看校园变化,和师生对话,行程满满当当。忝为校友的我,有幸与陈醉教授在校庆日见面,他欣然接受访谈,侃侃而谈儿时的回忆、难忘的一中时光和退休后的创作生活,对当下热热闹闹的AI创作,也给予关注。一言一语,皆是对故土的深情,对艺术的挚爱。虽已年逾八旬,归来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本报特约撰稿/梁 敏
谈家庭熏陶
热爱文化的父母,给我打下追求艺术的“童子功”
● 梁:一名优秀的艺术家与他原生家庭的培养有很大关系。请谈谈您的家庭。
● 陈:其实我出生于军人家庭,并不是艺术家的家庭。我父亲是黄埔军校六期的学员,用现在的说法属于儒将。虽然是军人,却很喜欢文化,书法写得很好。父亲爱写字,有时候还篆刻,因为字写得漂亮,他经常受邀给人家写幅书法、刻个图章什么的。
而我的母亲,即使用现在的眼光看,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女性。她是有中山大学文科和化学两个专业学位的知识女性。要知道,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绝大多数妇女是文盲,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嫁出去就随丈夫姓,如叫张王氏、陈李氏等等。当然,她们也不可能参与什么社会活动。
● 梁:母亲的素养对孩子的影响很大,您对此深有体会。
● 陈:是的,母亲有这样的教育背景,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出生在江城区南恩路扳桂巷,出生不久就随父母到外地了,在广州和南京等地生活、长大,直到中学阶段才回到家乡,在阳江一中完成初中和高中的学习。抗战时期,母亲曾经在老家待过一段时间。据我舅舅、表哥等回忆,当年我母亲有很多早期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比如《三个火枪手》等。他们年龄比较大,经常到我们家看这些外国小说,看完就讲给我们年龄小的一辈听。我舅舅在后来公开发表的回忆录中谈到,日本侵略者洗劫江城时,把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掠走,其中还有我母亲的一把心爱的意大利小提琴。可见母亲的文化、艺术素养是不一般的。
1948年,陈醉(后排左一)和母亲、哥哥、妹妹合影。
● 梁:小时候父母亲一定很重视对您的培养。您的字和画功底很深,与从小的熏陶和学习有很大关系吧?
● 陈:是的。从小时候起,父亲就教我们写字。可以说,在那时候我就打下了写字的“童子功”。而母亲教我们背诗词,要求很严格。我至今记得,她自己也经常吟诵唐诗宋词,尤其是那些边塞诗。譬如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等等。长大后我才明白,因为母亲是军人的妻子,今天丈夫出去,明天回不回得来都很难说,她吟诵这些诗词给自己一些安慰。那时候母亲经常参加抗战募捐,和那些政府官员的太太们一起,胸前挂着一面小国旗徽章,为前线募捐。这些我都留有很深的印象。
谈校园生活
初中就确立奋斗目标,“野心很大,鱼和熊掌都想吃”
● 梁:您的中学阶段六年,包括初中和高中,都在阳江一中度过。可以分享您对于中学时光的回忆吗?
● 陈:时间已经很久远,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关于一中的记忆是不会模糊的。当时初中部在那个叫考棚的地方,也就是古代考试的地方。初中的时候,我基本确立了奋斗目标。我很想当一名画家,也想当一名作家,野心很大,鱼和熊掌都想吃。除了父母亲给我这种基因,小时候家庭熏陶的影响,还得益于中学阶段学校的培育。
1959年春节,陈醉(右一)和阳江一中同学合影。
阳江一中的老师都很强,数理化文史地都很不错,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有一批文史和艺术方面的优秀启蒙老师。当年一中的课余活动小组很活跃,有文学、美术、戏剧小组,还有舞蹈、体育、音乐小组等。这批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参加了好几个小组,最主要的是美术组,还有文学组、戏剧组。其中有一位冯明老师,在当地是很有名的水彩画家,也是一中初中部的主任,后来还做了副校长。他给予我的厚爱是难以忘怀的。他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学习,布置一些静物让我画,给我“吃小灶”。正因为有冯明这样优秀的既是领导又是教师的重视,一中的美术教育成绩很突出,培养了不少这方面的学生,后来有的学生很有成就。还有一位上美术课的老师叫陈安华,也是最早给我美术启蒙教育的老师。
文学组、戏剧组的活动同样有声有色。何业强老师教我们语文课,当班主任,还与冯邦仪、梁泽钦等老师带着我们配合当时的宣传活动排戏演戏。他们都是各有专长的优秀园丁,而同学们都很踊跃地参加各类课余活动。
我妹妹陈国徽也是阳江一中毕业的,曾经是校篮球队队员。前几天她看到了采访我的节目,很激动地为我补充遗漏。她说,我们上高三的时候,还排演话剧《火烧赵家楼》。她记得有位女同学,为排戏的事经常来我家里找我。那位女同学个子不高,齐短发,很文静,不是阳江人。妹妹还说,有一年的除夕,这名女同学还和我们一起,在我家大门口把我自书“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对联贴上去。经妹妹这么一提醒,我也记起了那段经历。我确实演过话剧《火烧赵家楼》,应该是其中的一个片段,或就是一幕吧,但对于中学生来说也是很了不得的事了。我还记得那位女同学,她是龙川人,说一口流利的广州话。大概是父母到阳江工作带过来的,插班进来,年级比我低,年龄也比我小一点。我们当时在戏剧组排戏,玩得很好。可惜她后来没有在阳江一中继续读下去,转学走了,估计是父母调离阳江了。她一走我很怀念,当时还惆怅了好一段时间。
● 梁:加入这些社团组织,肯定给您带来不少乐趣吧。听说,当年您还参与办了一份校园文学刊物?
● 陈:那段经历很开心,也非常难忘。我们文学组还办了一份刊物,叫《椰风》。采用当年最原始的刻钢板的印刷方式,一块钢板,一根钢针,在特制的蜡纸上刻字,再用滚筒蘸油墨印刷。那时决心考文科的几位同学,徐帝钦、徐观赏和关秀芳等,后来考上了中山大学或者暨南大学等很好的高校。这些同学都是当时写文章的主要作者。有时候我把刊物带回家,母亲偶尔也会翻一下,很感兴趣。我就告诉她,哪一篇是我写的,很得意地向母亲炫耀。她看了蛮高兴的。我们那个时候很崇拜作家,还学着他们的样子起笔名。后来母亲就说,你不要用那么多名字,用自己的名字不是很好吗?名字多了,将来竞选总统会分散你的票数。这里还得补充一个典故。小时候客人问我,你长大了喜欢干什么?那时家里经常议论孙中山先生很伟大,我就说想当总统,当孙中山。其实我根本不谙总统为何物。母亲就是这样教育我,没有必要弄太多或者很花哨的东西,好好学习总会有出息。
● 梁:我知道当时一中很重视理工科,也往这个方向培养学生,您为什么坚定地选择了文科呢?
● 陈:阳江一中一直是重点中学。当年考试分三类,第一类是理工,第二类是医农,第三类是文史。那个年代,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校办得好不好,首先看考试成绩,看升学率。那个年代,普遍认为数理化好才算真正好。这在当时是合理的,因为国家发展很需要理工科人才。那时学生报志愿基本上是征求老师的意见。我们几个人文科很好,老师还动员我们去考一、二类,这从侧面说明我们的数理化成绩是够格的,否则老师不会动员我们去考。有几位数理化学得很不错的同学,居然下决心也要考文科。这在我们那一届是一个相当特别的现象,而且这几个同学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对文科都非常感兴趣,甚至对理想中的事业非常热爱和期盼。他们大多很早就立下了未来志愿、奋斗目标。这些,对后来的学弟学妹都是有用的借鉴和参考。
谈母校未来
“两百年以后,阳江一中或许会在月亮上开设分校”
● 梁:您这次回到阳江一中,感受到了母校的哪些变化?
● 陈:我完整经历了那个时代阳江一中硬件的变化。首先是校舍,初中时在考棚,高中在东门头,后来搬到牛圩,搬到牛圩以后,我就毕业离开了。从东门头搬到牛圩,我们觉得牛圩的校区很大,有小丘陵,种满了相思树,环境优美,校舍也很好。为迎接建校90周年,学校动员所有老校友写回忆录,回忆在一中的学习和生活经历。编委会征求我的意见,起个什么书名好?我想了一下,建议用“相思树”。后来编辑组进行研究,加了两个字,叫“世纪相思”。我觉得也好,更有时代意义。所以说,大家对母校有很深的感情,对那个时代,对那片树林非常“相思”,非常怀念!后来,一中又搬到现在这个新地方,学校里面设了校史馆、院士馆和美术馆。学校出了曾庆存院士,很了不起,这是阳江一中的骄傲。当年在牛圩相思树那边,校友捐了一块大石头,我应邀题了“百年树人”几个字。如今,这块石头也搬到新校区了。今年(2024年)校友又从牛圩相思树林那边挖了一株榕树的根须种在新校园,说要把根留住。将来看到树,我们可以联想到当年母校的景象。我们的故土在那里,这里又是一个新的故土。也许一百年以后,学校又搬到了更大的地方。也许再过两百年,一中还要到月亮上去开设分校,这都是有可能的(笑)。
我祝愿母校阳江一中发展得更好,而且我相信,每一位进来的学生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和愿望,今天我以能进阳江一中读书为骄傲,明天母校会为我的成就而骄傲。大家都有这样的立志,社会就会发展得越来越好。
● 梁:陈教授,如果请您对家乡的中学生说几句话,您最想说的是什么?
● 陈:结合我个人的经历,我深深感觉中学生在初中阶段就应当考虑自己在大的方向上想选择什么,尽早立下志愿。有某种兴趣就努力奋斗,最好定下相对明确的目标,这样更有利于集中精力去学习,这点很重要。前面不是说我自己鱼和熊掌都想吃吗,我在初中就定下了志愿,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拼命努力学习。我也很幸运,上苍很眷顾我。大学考上了,18年后,研究生也考上了。工作以后,也取得了一点成果。当年鱼与熊掌都想吃的野心,至少从字面意义上也算“吃”到了——我既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也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陈醉参加母校115周年校庆活动,和阳江一中学生合影。 林巧玲 摄
谈AI创作
“AI绘画无法取代人工绘画”
● 梁:您退休后坚持创作,在阳江的这些日子里也每天在写字、画画。创作已然是您的日常了,可以谈谈您现在的生活吗?
● 陈:我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一般8点之前起床,然后吃早餐,10点开始工作。
我还在继续艺术方面的创作,跟我退休之前比变化不大,这和我的工作性质有关。别的工作,比如原来做行政职务的人,退下来也许会觉得太空闲了,没事干,因为不用办公了。但是像我这种从事专业工作的,尤其是美术工作,不会的。因为它是个体劳动,不需要依赖团体支撑。比如演员,非得靠一个团队才能完成自己的劳作,必须在剧院里你的创作才有意义。美术工作永远都是个体劳动,而且工作年龄可以无限延伸。退休以后,我照样在创作,照样在搞研究,照样在写文章。
总体来说,我花在绘画上的精力比写字多,画画的时间要长一些。一幅画不是一下子能画得好,有的画要好些天。我白天画画和写字,晚上写点小文章,比如艺术理论、散文随笔之类,有一些公众号还会向我约稿。现在,我选择性地做事,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保持一种向上的状态。
● 梁:您在裸体艺术理论研究领域作出了有开创意义的贡献。这方面还在研究吗?
● 陈:裸体艺术是美术学里面的一个小专题。整个大的方向是美术学,我比较侧重裸体艺术这个小领域,现在继续在做一些研究。大的方向已经基本定下来了,出了成果,但是围绕这个课题还有很多相关的问题,可以再做一些深入研究的工作。任何理论研究都是没有尽头的,可以从更多方面去探究。当然,搞研究已经不是我主要的工作了。另外,我还会参加一些学术性的会议。
《裸体艺术论》书影
● 梁 :那您退休之后更高产了?
● 陈:那倒未必。因为退休以后年纪也大了,也不像以前节奏那么紧密。不能算高产,基本上能够保持退休前的创作状态。退休后,只是某一方面工作量减少,比如课程少了,会议少了。
● 梁:您在艺术创作方面投入的时间更多了,有没有觉得在原来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 陈:没有。更上一层楼,我理解应该是由量变到了质变的那种性质的结果。那是很艰难的事,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好运。能够感觉到的是,这幅画也许画得比上一幅好一点,但不等于很明显有新的突破,这很不容易。科学研究也一样,能稍微有一点新的发现、稍为独特的观点,就很了不起了。不能说我80岁的创作就比70岁时更上了一个台阶,没有这种明显的感觉。当然,我期望有。但现在总体来说是把状态保持着,这就很好了。
● 梁:您怎么理解艺术创作的新手法?比如AI绘画。
● 陈:现在经常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出来,比如说AI,我也会关注,会看一下有关材料,看看报纸上怎么说,也会到网络上去了解。能感觉到它革命性的变化,也非常担忧,将来AI越来越厉害,人怎么办?一方面为它庆贺,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心。类似这种新形态可能以后会更多,因为科技发展实在太快了。
我认为,AI绘画取代人工绘画是不可能的。可能会增加AI绘画这个新的品种,就像电脑画一样。但它毕竟不是人,电脑本身没有人的主观美感。至于以后AI绘画是不是带有情感了,那是以后的事。但现在我觉得电脑毕竟跟生物的人脑不一样,人有美的追求,有美的享受,而它只是一种物理性的复制或者衍生,它取代不了人脑。
《哪是花丛哪是花》(2024年,陈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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