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霜降,父亲骤然离去。没有遗言,没有道别,如同他寻常出门散步那样,就轻轻关上了院门,从此再未归来。
起初,我总是不习惯。推开院门时,仍会下意识地喊一声“爸,我回来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再没有回应,只有父亲常坐的竹椅还在原处,他日常最喜欢翻阅的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落了灰。
父亲是军人。我出生时,他正在战场上。母亲说,他回来时我已经会睁眼看人了。父亲抱着我,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碰我的脸蛋。十六年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直到晚年,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走路时步伐整齐得像在操练。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穿着绿军装的大头照,二十岁的青年目光炯炯,领章鲜红。“老兵”——这是他一辈子最珍视的身份。我翻看他留下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手绘的军事地图,线条干净利落,像他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父亲的手很巧。记得小时候,他会用荔枝核雕刻小船给我玩。那些小船不过拇指大小,却真如《核舟记》般,立体中空,做成犹如带篷的小船。夏天傍晚,我们把小船放进院子里的鱼池,看它们浮行于睡莲叶间。池中五彩的热带鱼,在父亲精心营造的小天地里繁衍生息,盛夏时节,竟挤挤挨挨达到两三百条。父亲叫我分赠邻里孩童,那些欢快捧着玻璃瓶的小小身影,连同瓶里摇曳的游鳞,成了街巷流动的风景。想来,当年那些雀跃的孩子,如今应也如我这般,在各自的人生里跋涉。
父亲亲手设计的家院,曾是街上一道风景。当四邻的院墙还一片灰色,我家五彩斑斓的石米外墙却如一幅奇异的画,远远便能看见。院角那株父亲手植的三角梅,年复一年,开得不管不顾。邻居们每每经过,总忍不住驻足赞叹。父亲不善言辞,但从他微扬的嘴角,可见那份小小的得意与满足,无声地弥漫在紫红的花影之间。
上了年纪的父亲,性格越来越像个无忧的赤子。他会趴在地板上与外孙争抢滚动的弹珠,也会和外孙女一起玩平板游戏。输了还会和孩子们拌嘴。母亲说,他是在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在他年幼的时光,哪有什么玩具?父亲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爬上村口荔枝树上听鸟叫。姑姑说他能学十几种鸟的叫声,常常引得真鸟飞来和他对唱。
芒种已过,夏至将临。我独自立于小院,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心头澄明:死亡并非湮灭,只是换了一种更广阔的方式存在。父亲并没有离去,而是化作了清风,化作了细雨,化作了花开,也化作了声声鸟鸣,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父亲毕生信奉的赤子之心与军人风骨,也化作一个无声的军礼,烙印在亲人、战友心间。
如今,我在自家小院里也养了鱼,种了莲。我时常凝视这些微小的生命,耳畔仿佛又响起父亲温和的声音:“看,生命总是延续的。”是的,生命自有它的韧性与归途。就像父亲教我做的荔枝核小船,有一天,我也会教给我的孙子。那时,我会讲一个关于老兵的故事,故事里有保家卫国的硝烟,有充满油墨香的报纸,有五颜六色的院子和花海,还有一个永远挺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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