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奶奶家门前有几株高大的荔枝树,枝干粗壮,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背,枝叶却极茂盛,夏日里遮出一片浓荫。当吱呀吱呀的蝉叫声响起,或低远或高亢,漾入云间,仰头望去,绿叶丛中点点红珠,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荔枝熟了。
粤西老家的房屋是典型的“三间两廊”,屋内有天井,大门两侧筑嵌着两条小小的长石凳,凳面被磨得光亮,显出些灰白。午后最热时分,石凳却透着一股舒服的凉意。坐上去,凉气透过薄薄的夏衣,慢慢爬上脊背。热辣辣的暑气顿时消了大半。偶尔一阵穿堂风掠过,带着井水的气息,更叫人通体舒泰。
荔枝树长在大门前地堂两侧,其中两棵颇有年份,树干粗得一人合抱不来,树皮黝黑皴裂,显出些龙钟老态来。两棵树不知是何年何人所植。奶奶也说不清它们的年岁,只道是“我嫁过来它们便这般大了”。每年六月,红色果子吊在碧绿的叶子间,左一丛右一丛,远远望去,颇有一番“高低深浅一阑红,把火殷勤绕露丛”的味道。
荔枝收获时节,村中老少常聚于树下。年轻人攀上树桠,手持长竹竿,竿头绑着小铁钩,专拣那熟透的拧下。荔枝一束束地从高处坠落,“啪啪”地砸在地上。树下的人便一哄而上,争抢那些果大粒圆的。有时被树上掉下的荔枝敲到了头,便笑骂几句,并不当真。
荔枝皮薄,轻轻一捏便裂开了,露出白玉般的果肉来。放入口中,先是清甜,继而泛起一丝酸意,正是这酸味,使得甜味愈发分明了。
日头偏西时,树下地壳叶已积了一层红白绿相间的荔枝毯。人们吃得饱了,话便多了起来,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夹杂着阵阵笑声。偶有晚风拂过,老荔枝树沙沙作响,又落下几片枯叶来。
这景象,年复一年。小学时,我随父母到城里读书,每逢暑假回到老家,奶奶摘下一把荔枝,我便坐在石凳上细细地剥。荔枝壳粗糙如鸡皮,剥开时发出轻微的“啵”声,露出里面半透明的果肉来。最喜焦核荔枝,核小肉厚,咬下去汁水四溢。奶奶总说:“慢些吃,没人与你争抢。”然而我仍是急急地剥,急急地吃,生怕这美味转瞬即逝。
说起吃荔枝,小伙伴们有一个剥荔枝的小游戏,叫剥鸡蛋皮。每每遇到个头大品相好的荔枝,小伙伴们才分得几个,就会认准荔枝中间的一条美人线,从荔枝顶部或底部开始,轻扣外壳开一小口,小心翼翼剥去外面硬硬的外壳,保护好果肉外的一层薄薄果皮,裹着果肉的荔枝宛如一颗雪白的鸡蛋,好玩又好吃。剥过鸡蛋皮的荔枝能让我们把玩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外皮渐变褐色,此时轻轻咬一小口,紧绷着的荔枝撕裂开来,汁水一涌而出,吸一口,甜入心肺。相信我,就算是普通的荔枝,这口鲜甜也别有滋味。
荔枝核还能做成陀螺玩。乌黑发亮的核,插上一根竹签就成了陀螺,手指一捻,猛地一抽,便滴溜溜旋转起来。村里的孩子们常聚在堂前的空地上,掏出各自的“武器”比拼。这些陀螺形状不一,有的圆润饱满,有的歪歪扭扭,全看吃荔枝时运气如何。
“开始!”一声令下,几枚陀螺同时落地,蹦跳几下后稳稳旋转起来。孩子们围成一圈,紧盯着它们。起初陀螺还矜持地各转各的,渐渐便撞到一起。一枚核形不正的陀螺最先踉跄倒下,引得大家哄笑。有时两枚相撞,输的那枚歪歪斜斜,像中箭的鸟般抽搐两下,最终停转。最后往往剩下两枚陀螺较量:一枚大而稳重,转得慢却持久;一枚小而锋利,转得快却飘忽。它们的主人涨红了脸,拼命喊:“转!再转快些!”最终,大陀螺虽摇摇晃晃,却坚持到了最后,它的主人得意地举着战利品,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中志气昂扬。每次输了,我都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找到更圆更大的荔枝核,做个更厉害的陀螺。以至于有段时间,每吃荔枝,我都要认真问奶奶:“核大吗?”奶奶一愣,笑着骂我:“傻孩子!”
游戏刚结束,奶奶的竹竿便扫过来:“玩得一身汗,快回屋吃咸鱼粥!”我们冲回家,桌上凉粥配清蒸咸鱼已备好。夹一筷清蒸的咸鱼,就着水米分清的白粥,咸香猛地撞进白粥的温和里,米水清甜滑过喉咙,额角沁汗却不燥,反觉畅快凉意。奶奶往我碗里浇些咸鱼汁:“咸鱼餸粥,解渴消暑。”那时不解咸何以解渴,如今才懂——咸鲜逼人一口接一口喝粥,米水润肺腑,汗出渴消,连荔枝的“火气”也随粥消散了。
奶奶喜欢听粤剧,午后会哼上一段《荔枝颂》。“卖荔枝,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歌声穿过荔枝树斑驳的树影,在碧绿与红果间,我看见蓝天白云万丈,看见飞鸟穿云翱翔,纯净的快乐也随之飘向远方。
有时候,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翻过村外那道长满马尾松的石头山岗,山那边的风总是更烈些,吹得衣裳猎猎作响。万物都在生长。田里的稻子抽了穗,路边的野葵开了花,连石缝中的杂草也拼命向上窜着。那些自由迸发的影子,总让我想起竹竿顶端摇晃的荔枝枝桠。
岭南的荔枝年年红。走的地方多了,见过北方的雪,西域的沙,东海翻涌的浪。原以为走得够远,看得够多,便能将故乡的影子抛在脑后。直到某个夏夜,街角小贩竹筐里的荔枝飘来熟悉甜香,红艳艳像老家树上的果子。在“妃子笑十蚊三斤”的吆喝声中,掐开一颗,晶莹果肉迸出蜜汁,眯起眼咂嘴:“是‘焦核’的!”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在奶奶家门槛上剥食的那般滋味了。这才惊觉,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记忆里的那片树荫。奶奶粗糙的手剥开荔枝的样子,比任何风景都清晰。
夏意越来越浓,在市场上看见荔枝,我还会驻足片刻,仿佛又听见那穿过树叶的粤剧唱腔,看见自己坐在门槛上,小手急急剥着荔枝。原来,那些年吃下的荔枝,连核都成了记忆里的陀螺,在时光里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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