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在挡风玻璃上,仿若蜘蛛在玻璃上绣了一张朦胧的网。我握着方向盘,女儿在后座用手指描摹字帖上的“永”字,笔尖悬在膝盖上,仿佛这样就能提前把中锋用笔的力道练熟。书法课的墨香还没飘进车窗,东山路的车流已先一步将我们钉在原地——从华夏花园到人民医院门前,420米,导航显示需要15分钟。
农科路的岔口像一道没缝好的伤口,横向的车流正争先恐后地往主路上挤。一辆银灰色轿车半个车头已经探进来,却被对面来的货车逼得进退两难,司机探出头骂了句什么,被雨声吞掉一半。我数着雨刷摆动的次数,第一次摆到左极限时,前面的公交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后视镜里碎成雾;第15次摆动时,又插进一辆红色SUV,像条不安分的泥鳅钻进鱼群。
广播里的女主持人声音温吞得像杯凉白开:“雨天路滑,请各位车主保持安全车距,耐心等待。”我瞥了眼前车的保险杠,几乎能数清上面的划痕——最近的那道新痕,离我的车头不过两拳距离。所谓的“安全车距”,在这雨幕里成了个奢侈的修辞,就像书法里的“留白”,被急着赶路的人们用墨汁填满了。
女儿拍拍我的座椅说:“爸爸,你教我的‘沉’字,右边是不是‘冗’?”我嗯了一声,她又说:“堵车的时候,心就像被‘冗’字压住了,沉甸甸的。”后视镜里,她正用手指在车窗的水雾上写“沉”,最后一竖拉得老长,似一支没蘸墨的笔。
20分钟前,我还在为会不会迟到焦虑,握着方向盘的手,像捏着一支漏墨的笔,满手都是急躁的渍痕。旁边车道的司机在按喇叭,短促的“嘀嘀”声好似用刀在宣纸上乱划,划破雨的宁静。
一辆电动车试图从缝隙里钻过去,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打了个趔趄,骑车人慌忙用脚撑地,裤脚沾了一片泥。他抬头看了眼拥堵的车队,眼神里满是无奈。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些坐在车里的人,和他并没有区别——不过是被不同的牢笼困住,都在等一道不知何时开启的门。
女儿开始念《兰亭集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句子从后座飘来,和窗外的雨声撞在一起。王羲之写这篇序时,不会想到千年后有一群人被困在雨里,连“仰观宇宙之大”的闲情都被车喇叭碾碎。但他写“死生亦大矣”时,会不会也像此刻的我们,在某个瞬间忽然读懂了“暂得于己”的珍贵?
雨势渐大,车窗外的世界成了一幅洇开的水墨画,人民医院的红十字在雨里若隐若现。我想起前年冬天,父亲在这里住院,我也是这样堵在东山路上,心急如焚却寸步难行。那时的焦虑像未干的墨,在心上晕出一片黑。而此刻,看着女儿在水雾上写字的侧影,那份焦虑竟慢慢淡化了,仿佛被雨水洗过的宣纸,露出原本的米白色。
前面的车终于动了动,像老龟挪了半步。农科路的岔口依然堵着,但那辆银灰色轿车退了回去,给横向的车流让了一个缝隙。我看见司机探出头,对对面的货车司机挥了挥手,动作在雨里显得有些模糊。如同书法里的“笔断意连”,明明隔着距离,却有一股气在车流里悄悄流动。
广播里的主持人换了一首钢琴曲,《雨的印记》,音符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女儿不再写字,靠在后座上看雨,忽然说:“爸爸,你看车轮碾过的水痕,像不像老师教的飞白?”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路面上的水纹被车轮划出一道道留白,真的像极了行草里的飞白,枯中带润,涩里藏锋。
原来急躁时看不见的风景,在静下心来的瞬间,都成了眼前的笔墨。我们总以为堵车是在浪费时间,却忘了时间从不是被拉长的距离,而是心里的刻度。就像练习书法时,急着写快反而失了神韵,真正的好字,都是一笔一划“磨”出来的——磨掉浮躁,磨出沉稳,磨到笔锋与心意相通。
车子终于驶过人民医院的路口,420米的路,我们走了26分钟。临下车时,女儿拿起书法包,笑着说:“没关系,老师说写字不在于早晚,在于用心。”我看着她走进书法班的背影,不禁想:修行,不是在晴空万里时的闲庭信步,而是在雨幕堵车时,依然能在心里为自己留一片练字的净土。
雨还在下,车窗外的世界渐渐清晰。那些拥堵的车辙里,盛着的不只是雨水,还有我们的焦虑与从容。而每个人的心,都是一方砚台,总要经过些风雨的研磨,才能调出最温润的墨色。就像此刻,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终于有了提笔写字时的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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