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一吹,黄皮果酸甜交织的滋味便在记忆深处苏醒。这枚小小的果子,早已超越了水果的范畴,成为开启童年回忆的钥匙,轻轻一触,满是乡村岁月的温暖与眷恋。
我的童年浸润在乡野之中。村里虽不缺绿意,竹子、苦楝树与木麻黄随处可见,可果树却很是稀罕。除了几棵被我们唤作“鱼眼仔”的龙眼树和零星的番石榴树,荔枝树与黄皮果树更是难得一见。直到某个闷热的赶集日,祖父挑着畚箕从镇上归来,掀开草帽,露出一小串金灿灿的黄皮果。他洗净果子递给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叮嘱:“吃的时候吐核,皮和肉一起嚼才够味。”我哪顾得上细听,馋虫作祟下囫囵将果子塞进嘴里,果肉裹着硬核一股脑咽下,呛得直咳嗽。
当晚,八仙桌上煤油灯摇晃的光晕里,大人们一句玩笑话,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吞了黄皮核,明天就从头顶钻出绿芽!”月光透过窗棂竹篾,在帐幔上投下斑驳树影,恰似黄皮树的枝丫。我蜷缩在凉席上,每隔几分钟就怯生生摸向头顶,生怕指尖触到扎人的嫩芽。窗外蝉鸣与夜风合奏,将黑夜拉得格外漫长,直到鸡叫头遍,我才迷迷糊糊睡去。后来才知晓,那段时间我咳嗽不止,四处求医无果,平日里连烟都舍不得抽的祖父,听赤脚医生说黄皮叶煮水能止咳,才咬牙买下这稀罕物。
第二年春天,晒谷场旁突然出现一个破旧的鸡笼,将一棵纤细的树苗小心罩住。它既拦住了鸡群的啄食、猪儿的拱蹭,也隔开了孩童好奇的小手,只为守护这株脆弱的幼苗。我常看见祖父沾满泥土、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嫩绿的叶片,仔细地浇水松土。他对着树苗喃喃道:“等它长大了,就有吃不完的黄皮。”这时我才知道,这是棵黄皮果树。自那以后,我也成了它的守护者。虽比不上胡适对西山带回的兰花草“每日看三回”的痴迷,却也雷打不动,每日必定跑去看上两回,满心盼着它开花结果。
时光在黄皮树的年轮里静静流淌。读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米粒大的花苞缀满枝头,细碎的米黄色花朵如繁星散落。清晨,露珠还挂在花瓣上,蜜蜂便成群结队而来,翅膀的嗡嗡声与麻雀的叽喳声,在晒谷场编织出热闹的网。放学归来,我总飞奔到树旁,仰头看蜂群忙碌穿梭花蕊,看阳光透过花枝在地上跳跃成金色的河,鼻尖萦绕着清甜,连课本上的文字都仿佛染上了果香。
盛夏时节,阳光将黄皮果实染成蜜糖色,沉甸甸的果串成了我最甜蜜的牵挂。我踮着脚好不容易够到一串,指甲刚掐破薄皮,酸甜的汁水便“噗”地溅在嘴角。果肉裹着细腻的纤维,在齿间缠绵出悠长的回味,即便牙齿被酸得打战,也舍不得松手。树下斑驳的光影里,回荡着我和小伙伴们的打闹声,熟透的果子“啪嗒”落地,惊飞一群啄食的小鸡。
黄皮树带来的不仅是舌尖美味,更是治病的良药。每当咳嗽发作,奶奶就会摘下几片墨绿的叶子。砂锅里的水咕嘟作响,苦涩药香混着清甜在厨房弥漫。捏着鼻子喝下的药汤,总能将喉咙的灼烧感化作温柔的抚慰。最令人难忘的,当属黄皮果煲鸡的香气。去核的黄皮与鲜嫩鸡肉在砂锅里相拥,文火慢炖出琥珀色浓汤。揭开锅盖,酸甜与鲜香扑面而来。鸡肉炖得软烂入味,鲜嫩多汁,在吸收黄皮的酸甜果香后,两种味道交融,层次丰富,令人胃口大开。
如今漫步城市街头,水果摊的竹匾里,金灿灿、圆润饱满的黄皮果随处可见,品种繁多。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家乡泥土的芬芳,少了祖父擦汗的身影,少了蝉鸣与晚风交织的童年。听闻晒谷场边的黄皮树早已枯去,唯有五月艾在风中摇曳。为了让记忆中的黄皮香重现,我决定回乡下,在原来的位置栽种一棵黄皮树苗。虽无法重返往昔,但这也是一场跨越时光的重逢,是对故土最深沉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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