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总是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给人惊喜。谷雨时节,香椿树悄然长出头茬椿芽,绿的叶,紫红的边,犹如玛瑙和翡翠。在萌动生命的拔节声中,我认出牧牛的叶笛、瓦檐的雨滴、柴灶的炊烟和田野的稻花香……
香椿树会记住许多事。
好多年前的春天,我还是九岁的孩子。那天下午,和伙伴在村里玩耍,直到黄昏的暮色爬上土墙。由于玩耍时衣裳湿了,着了凉,我浑身发冷,口干舌燥,困乏无力。母亲着急了,牵着我的小手,依次走过我玩耍过的弄堂、打谷场、稻草垛、香椿树,边走边轻轻地叫着我的乳名:小文!小文!在外边玩累了,母亲带你回家!母亲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后一声好像前一声的回音,一声比一声飘远。回到家,点了煤油灯,母亲帮我洗了手和脸,换上干净的衣裳,又从几案的陶罐中,抓一把陈年的香椿子,倒了热水,泡一杯香椿子茶,让我喝下。香椿子茶甘辛温润,祛风散寒,一连喝了两天,我的身体恢复如初,又精神抖擞地与伙伴玩耍。从这以后,每当天一摸黑,母亲就会站在香椿树下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冬去,春来,我的翅膀已经长硬,可以飞到比香椿树更高远、更辽阔的天空。曾经,我将走出村庄当作心愿,求学啊,奋斗啊,毕业了走上社会干一番事业,漂泊异乡打拼,可真的走远了,才发现老屋的香椿树才是更好的依恋。香椿树下,一枚陀螺无须担心皮鞭抽断,只需不停地旋转,让懵懂的我开心整个下午;麻雀在树丫上做窠,可以放心地下蛋哺乳,不必担心被人偷走;鸡在树后的草丛捉虫子吃,蚂蚁沿着树根驮着食物回窝;夜色阑珊,我透过茂密的树冠,仰望遥远的星空……
香椿树,我熟悉你荣枯的时令,熟悉春风翻动你每一片叶子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熟悉你头上天空的每一朵云、夏天的晌午不绝于耳的蝉鸣。就像你熟悉我们平淡温馨的日常。在晴朗的傍晚,一家人聚在香椿树下:父亲从田里归来,靠在粗壮的树身,摸摸粗糙的树皮,好像在跟树说着一天的劳作。然后,从衣兜掏出一根用草纸卷的黄烟,悠然地抽着。夕阳的余晖洒在父亲身上,他温暖而高大。母亲在树后不远的草丛里,捡回几个芦花鸡下的蛋,乐呵呵地走向厨房,黄狗昂着头,摇着短尾巴,跟在母亲身后。小妹拿着一根竹枝,将几只麻鸭赶进鸭笼休息。弟弟匆匆从厨房跑出来,到屋檐抱一捆干柴草,又往厨房跑去。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在香椿树底,或站、或蹲,或坐,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笑着,吃完饭的空碗,随意地放在泥地上。门前的鹅卵石路上,几头水牛驮着犁耙,迈着沉重的步子,踢踏踢踏地走着。收工的村民扛着锄头,挑着担子,他们卷起的裤腿,沾满泥点……这种安宁的日子,陪伴我许多年。
“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想得近山营马少,青林深处有人家。”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诗中溪童采椿芽的情境,切合了心中对于椿芽的念想。谷雨来临,椿芽初长,也迎来我的十八岁生日。父母为庆祝我的“成人礼”,准备了一餐丰盛的香椿芽宴。
早晨,父亲找来一根竹竿,上面捆绑一把镰刀,昂头挺胸,双手举起竹竿,细心地从香椿树摘取丛生在芽薹上的顶芽,有意留下的芽薹基部继续分生叶片,等过一些时日,又会长出鲜嫩的椿芽。春阳明媚,足足花了一个多钟,当簸箕装满鲜嫩的香椿芽时,父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为了喜庆、热闹,父亲将八仙桌搬到香椿树荫下。祖传的八仙桌由香椿木做成,有黄褐色的环带,纹理细腻,质地坚硬,光泽温暖,带有亲切的沧桑感。炊烟从屋顶的烟囱袅袅地升起,飘过香椿树梢,渐渐在风中消散。厨房里,兄弟姐妹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焯水的焯水;灶台上,母亲动作娴熟地烧菜,或炒,或炖,或炸,或凉拌。不久,菜香弥漫,美味佳肴一一端上桌:香椿炒鸡蛋、香椿炒竹笋肉丝、香椿红烧豆腐、油炸香椿饼、椒盐香椿鱼、香椿炖鸡脯香菇、香椿皮蛋豆腐,椿苗拌三丝、香椿拌花生。一家人喝着新酿的米酒,祝福的话语和香椿芽一样精彩……
过了几年,我们搬离冷水铺,去往茅家岭乡荷叶街五里牌,和二舅住在一起。从此,空荡荡的老屋,在光阴中日益沧桑,加之年久失修,更显颓废。只有门前的香椿树仍站在那里,守着一树椿芽香。后来,老屋在一场狂风暴雨中坍塌。再后来,父亲抹不开情面,将地基给了堂哥华仔、堂弟三佬,他们砍掉香椿树,在上面盖起了房子。为此,我颇有微词,只有在独处时,发出无奈的叹息。
故乡的香椿树是亲切的,如此难以忘怀。多少年来,我再也闻不到那一树椿芽香,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香椿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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