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旧时的味道

□ 古德英

2025-02-25 09:19:08 来源:阳江日报

墨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彰显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浅浅的橘色的夕光,把整个河背染成袤远的莽野。不深的河水也被夕光染成了橘色,那一绺橘盈盈地飘过石拱桥,去了那边的山脚。一只云雀倏忽从田埂

番薯,旧时的味道

□ 古德英

阳江日报

墨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彰显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浅浅的橘色的夕光,把整个河背染成袤远的莽野。不深的河水也被夕光染成了橘色,那一绺橘盈盈地飘过石拱桥,去了那边的山脚。一只云雀倏忽从田埂间窜起,那一块块层累而上的狭长的番薯地,瞬间被拉得更陡了。

“河背”是这一片地的名称,与河有关,也与地势倾斜有关。

家乡的每一片地,都有自己的名字,跟人一样,都有身世、来历或故事。

那是一个春日傍晚,父亲和母亲正在河背收获番薯。

母亲挥动的“月亮”镰刀,刀锋锐利,是勤勉的开拓者,所到之处,番薯藤叶纷纷倒向两旁的垄沟。成熟的番薯的藤叶,已失去了往日的葱绿,变得赭黄,像旧得掉色的暗淡外套,被母亲割断后用脚撩成一堆堆,然后绑成一捆捆。

母亲身后成了光秃秃的番薯垄,一丈开外,父亲抡起的锄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斜斜的弧线,然后准确地落在番薯藤老茬头的侧边,锄头再往前一撬,一嘟噜一嘟噜沾着灰泥的番薯就裸露在人前。父亲提起老茬抖几下,团团泥土纷纷落下,带着泥土味的番薯被父亲顺手扔向了旁边的畚箕。

父亲在挖番薯,时有土褐色的蝼蛄从土里仓皇逃出,本在番薯地上打滚的我们兄弟仨,这时被吸引了过去,拢着双手,猛地一扣,便罩住了蝼蛄,任它们在掌心扑腾,痒酥酥的。玩了一会儿蝼蛄,我们弟兄又在番薯地里快乐地追逐。

父亲的背影,在夕照中越来越瘦长。父亲一生劳碌,身子很单薄清瘦,前胸贴后背的,与肥硕的番薯形成鲜明的对比。父亲年轻时,常将煮熟的番薯装进箩筐,肩挑到圩镇去卖。我上学时第一个新书包,就是父亲用卖番薯赚来的钱买的。现年近八旬的父亲早已不用为生计发愁,但依然用斗车拉番薯到圩镇去卖。地摊上,父亲把番薯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它们是供人品味的珍品。饿的时候,父亲就把竹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拣择过小或外形丑陋的番薯,津津有味地品着。

番薯对父母的婚姻是有贡献的。母亲说,她和媒婆第一次到父亲家里吃午饭。父亲弄了两道菜:炸山坑鱼、炒荷包蛋,外加一锅番薯粥。鱼是父亲到山坑捉的,蛋是自家鸡下的,番薯是自己种的。母亲说父亲很能干,两道菜都很香,煮的番薯粥甜嘴润喉,很好喝。

收获回来的番薯多存放在主卧室里,父亲在番薯底下铺一层塑料薄膜防潮,半夜一旦有老鼠偷食番薯,发出的“吱吱”响能把父亲吵醒,父亲蹬一下床板会吓得老鼠惊慌失措狼狈逃窜。

窑番薯,又叫敲土窑,是儿时乡村上演的一大趣事。

在田里找一块干燥平整的地方,用干土块垒成上尖下宽的塔状土窑,中空烧火,待火烧至土块通红,就将顶部烧红的土块敲倒到窑内,同时迅速把准备好的番薯放进窑中,然后推倒窑体掩埋番薯。约莫半小时,番薯煨熟即可起窑。

那天是周末,放学后,木旺、利生、十广和我相约窑番薯。我们猫着腰来到一块番薯地,张望后发现周围没有大人,就用脏兮兮的小手野蛮地掰过密密的藤叶,刨开有裂缝的土垄,一个个桃红的“大家伙”露出了脸来。我们将四条番薯取出放入书包之中。为了“销毁罪证”,我们又将土垄弄好,再将番薯藤盖上。这样,大人们很难发现番薯被我们偷刨过。

我们在靠近村庄的一块田里,动手敲土窑。封窑后,我们在欢呼雀跃地等待番薯解馋时,眼前飘来缕缕烟雾,耳边传来盆桶瓢泼水声、大人愤怒的责骂声。原来我们窑番薯的火星引燃了大伯家的稻草猪屋。

当晚我不敢回家,怕妈妈的“竹丫炒肉”,最后躲在四伯家里。四伯年过半百,娶不到老婆,一个人住。四伯自小脑瓜不灵泛,读了两年书,门门功课都不及格,却天生喜欢吃番薯,每次吃必吃得打饱嗝,长得黑黑胖胖的,见人总是嘿嘿地笑,村里人都叫他“大番薯”。

我躲进四伯家时,四伯已吃过晚餐,看到灶膛里还有星星点点的木炭灰烬,四伯就煨番薯给我吃。四伯用火钳小心翼翼地在灶膛灰烬里扒出足够大的空间,然后将两条个头不大的番薯放进去后覆盖上灰烬。约莫过了半小时,番薯的魂魄煨醒了,瞬息四散奔逃,香气溢满厨屋,四伯便扒拉开灶膛里的灰烬,用火钳夹出煨熟的红薯,接着将煨焦的番薯剥皮后递给我。这时,金黄的番薯肉露出来了,我轻轻咬上一口,又咬一口,甘饴清香激荡在唇齿间,回旋在胃肠里,随后又打开了肌肤上的所有毛孔,全身顿时舒坦无比。

番薯作为食物,煮、蒸、烤、烧、炒、烩、炸均可。胡秉言先生有七绝称赞:“逶迤藤蔓陇间爬,翠叶垂荫掩地瓜。吕宋始发成万历,生烹炸煮烤均佳。”番薯一身是宝,除了番薯块茎外,藤与叶均可供牲畜食用。番薯藤可扔到牛栏里喂牛,叶及梗剁碎煮熟掺上米糠可喂猪。

将番薯藤与叶梗分离,家乡人叫摘番薯叶。这项工作通常落到孩子身上,但我一直不大情愿干。不是累,而是摘番薯叶时,藤叶会渗出一些汁液染黑人的手指,一天下来,手掌变得蜡黄,或黝黑,像割漆匠的手一般,就算用肥皂搓洗也难洗掉。

摘番薯叶时,堂妹四娣常常过来玩,她把叶梗左折一下,右折一下,脆脆的茎断成一小截一小截,茎的外皮是一层纤维薄膜,韧性足,就这么断了骨头连着皮,薯茎变成了一串一串的“首饰”,挂在耳朵上,套在脖子上,戴在手腕上,偶尔还特意留一片叶子,作为夸张的点缀。她披挂着这些“首饰”招摇过市。

番薯叶太多,猪短期内吃不完,母亲就把番薯叶斩碎,摊到禾坪里去晒。晒干后存放到木桶里,以后煮熟就是一日三餐的猪粮。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养猪,一养就将近十年。

那时家家都烧土灶。灶台上的锑煲是串联的。往灶膛里送柴火时,几个锑煲同时受热。通常第一个锑煲煮粥,第二个锑煲煮番薯,第三个锑煲煮猪食。猪食就是番薯叶。

饭点,母亲一吆喝,一头大腹便便的母猪便带着一群猪崽往家跑。看着发出唧唧声响的蜂拥而至的小猪崽子,我怎么都觉得像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有时,猪崽们在墙根拱一个又一个坑,样子气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我见状会生气地拿起木棒来驱赶。直把它们追赶得呱呱直叫。母亲闻声会跑出来,说:“亚英、亚英,不要把它们弄伤了,还要留着它们卖钱起屋呢。”咱们进钱的门路就是喂小猪,小猪长大了,捉到圩镇上卖钱。

弟弟出生第二年,我家建起了三间新土屋,用的几乎都是母亲养猪赚来的钱。

其实,番薯叶、番薯叶梗,都是人间别致的菜肴。番薯叶加火腿、香菇等多种食材,经高汤熬制的糊状美食,有个高大上的美名,叫“护国菜”,是潮州菜中的一道名菜。将番薯叶梗上有碍口感的老皮掐干净,折成小段,加辣椒、肉炒,撒少许白糖、一丁点儿鸡精,不仅鲜咸、脆爽,口味好,还绿色环保,兼有降脂降压、补血止血、润肠通便的功效。

番薯这个“番”字,道明了它的籍贯在国外。我开始辨物识人时,便认识了番薯。

在我的家乡粤西,即使冬季,也极少寒风料峭。这样的气候,番薯一年四季都可种,当水稻占据了肥沃的良田时,番薯没有嫌弃过岩石旁边、山丘脚下那些瘠薄的土地,它们随遇而安,不计较土壤是否湿润、肥料是否充分,只要给一块土地,就能迎风沐雨茁壮成长。但这种平时零零碎碎的种植毕竟是少量的,大规模的种植则是在每年收割完晚稻以后,利用大量的冬闲良田,直到第二年春天的三四月收成。这种番薯我们叫“早禾薯”。

光阴倒退一下,季节来到上一年的秋末。

晚稻收割完毕后,父亲把稻田犁好,耪好,耥好,清除稻茬,把泥垒成一条条粗大的土埂。母亲在土埂上每隔一拃来宽,就用锄头掘出一个个塌腰状的窝,哥哥紧跟着往窝里斜放一段段尺许长的番薯藤,我跟在哥哥后面撒草木灰。母亲打完窝,掉过头来,铲起一把把细泥,薄薄地盖住番薯藤的大部分。最后,父亲从河里挑来水,在藤种落脚处浇水。这样,扦栽番薯的农活就大功告成了。

蓝天澄碧,往往这个时候,恰好就有几朵白云飘了过来,停驻在我们头顶,云朵们也喜欢看我们一家子一气呵成的劳作。

最初一两天,外露的番薯藤还是病恹恹的,过几天它的生命力被大地唤醒,就能往土里扎根,接下来,绛红的芽尖就一点点地在骨节处冒出来,越冒越多,张开小小的心形、爪形或戟形叶子交头接耳。不久,一畦畦的田垄上,绿油油的藤蔓匍匐着生长了起来。

番薯的性格比较外向,藤叶喜欢到处扩张,甚至攀过田埂,爬上小路。如果雨露来帮忙,番薯主藤就会迅速衍生出许多次藤,藤生藤,又长叶,藤叶覆盖的面积会不断扩大。番薯叶子宽厚、敦实,满身都流淌着绿浆。不甘寂寞的风吹过,番薯叶像一群活泼的孩子舞动着手掌,田地马上漾起了绿波。

番薯藤攒足了劲儿生长,突然有一天,番薯藤上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喇叭将整个乡村的田野吹响。番薯花是腋生花。从“腋窝”探出花柄,再从花柄顶端长出花,花儿悄悄探头,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开得不密,粉白清雅,素朴平和,素净娴雅,邻家小妹般亲切。番薯花与牵牛花有点像,纯白、淡紫或粉红,褶皱丝绢一样,放射状条纹分开,呈小喇叭状、钟状或漏斗状。

虽然像牵牛花,可番薯花的品性更值得人称颂。林清玄在《红心番薯》里说:牵牛花不论在篱笆上,在阴湿的沟边,都是抬头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风景;番薯花则通常是卑微地依着土地,好像在嗅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将下之际,牵牛花开始萎落,而那时的番薯花却开得正美,淡红夕云一样的色泽,染满了整片土地。

那年,我和堂妹大丫、二丫在山坡放牛,牛在悠闲地吃草。拖家带口的喜鹊,仿佛叼着喜闻乐见的八卦消息,在山坡上你追我赶。我们跑到番薯地里,择番薯花。风从河边吹来,番薯花微微颤动,像在向我们问好。一只小蜜蜂,一头扎进淡紫的蕊丝里,只有斑纹的身子半露,屁股尖尖翘起,那是何等生趣啊。二丫在番薯垄里蹦蹦跳跳,欢快地唱着儿歌。大丫摘几朵长相俊俏的番薯花,插在自己的辫子里,俏美极了。我摘下一朵番薯花,一手捏住花梗和花萼,另一只捏住花冠,手轻轻一拉,白色的花冠便离开花萼,我吮吸花冠,只感觉一小股沁人心脾的汁液流进嘴里,丝丝的甜,甜了我整个儿时时光。

番薯,产量高,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救活了不少人。莫言在小说《蛙》中,有这样一段文字:“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52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我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也算“地瓜小孩”,因为直到我9岁上学,家里还是以番薯为主食。番薯,带着大地的气息与生活的温度,最符合乡村朴素的要义。

走在城市的街边小巷,常发现摆着很多卖烤番薯的小摊。烤熟的番薯外焦里嫩,散发着阵阵特有的诱人的香味,吸引过路的大人小孩驻足观看购买。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暗中猜想:这些番薯会不会来自我的家乡?这样的瞎想,竟勾起我关于番薯的一些不可抹去的记忆。

番薯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过去,在农村,有“一造番薯半年粮”的说法;如今,番薯成了城市人的新宠。城市人多饮食过精,早已吃腻了大鱼大肉。而番薯,正契合城市人的需求,顺理成章地成为城市人满足维生素和矿物质所需的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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