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沿着河堤向北行走。这是冬末时节,春天就要到了。或许,春天已经来到,野斑鸠在河边鸣叫。熟悉的风景等着我,我却渴望看见异样的存在。孔子说过:善行无辙迹。如果好好描绘河边的事物以及我走过的痕迹,我就成为“善于行走的人”?
风吹动我的头发,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甘蔗,细长的碧绿叶片随风飘动。“沿着河堤向北行走/视野中的绿不断溢漫,/一片片甘蔗,一列列番芋,/一畦畦青菜在河岸滩地/讲述寒冬里的青葱形象……”想起我所写的诗句,抬头看见河水是淡青色的,在夕光中闪耀。此刻,落日对应的不是枯枝,而是碧青的甘蔗、番芋、木瓜树……在青绿的事物面前,我是那个姗姗来迟的诗人。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鸟鸣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我却看不见鸟的身影。记得三周前的黄昏来过,很少听到鸟声,除了空中飞舞的蝙蝠,它们的身影迅疾,几乎接近幻影的存在。站在那里,辨认那片甘蔗旁边的植物,白茅,香茅,芫荽,艾草,香葱、蒜苗,紫苏,辣椒……我知道这片畦地是属于一个近六十岁的男人种植的,用他的话说:只种菜肴的“配料”,还圈养两只公鸡和十几只母鸡。
抬起头,观察河水倒映的阳光,一大片白光亮在水面上,像大大小小的镜子闪耀,特别是太阳的倒影,亮晃晃的,却不刺目……看久了,感觉光在河面上不停地轻轻跳跃,轻轻跳跃……“此刻,一月的夕阳映入水中,/鲜活如昨日的少年,/光好像金色的蜂群,从流水深处/向上涌现,水中闪亮的云朵倒影/缓缓向南移动……”每一次凝视我都有描绘的冲动。有一种美始终在流水中浩荡,你很难说出那种美的形状,只能感知。任何随意的一瞥,都能获得满目的愉悦:一条河流始终赋予我光明的看见。我所理解的漠阳江,不只是一条河流,更像是一种力量。我该有一颗大河之心。
想起近读的非虚构作品《沿河行》,作者奥利维娅·莱恩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徒步四十二英里,从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她如强迫症般的恋水情结源于文学上的河流,比如艾略特笔下被称为“强壮的棕色神灵”的河流,康拉德笔下闪烁着光芒的黑色刚果河,麦克林恩笔下鳟鱼欢跃的激流……她笔下的乌斯河,呈现时间和空间的广度,所有写景状物,以及与河流有关的战争、人物、化石、文学作品、古老的民俗传说,无不印证“每一条大河都孕育出一支人类文明”。恰如在书中,她不断讲述伍尔夫的生平故事或直接引用她的文字,仿佛向梦中做着无数个拥抱,表达的是爱和悲悯。我喜欢作者那种考古学般的沉浸体验:一条河,不只是精神上的慰藉,亦是文明史的探究。
接下来是一片番芋的河滩,地上伏着一片片灰褐色的干枯叶片,番芋早已收割,偶有三两棵还立在岸边,宽大的绿色叶子在风中轻颤。我睁亮眼睛,试图找到我诗中描述的那株赤红色花朵:我的目光落在一片青绿的番芋,/一朵花高高翘起(旁边还生长着/几个小小的青果),橘红色的,/像一个桂冠诗人/闪着过于孤独的光晕……种植番芋的中年妇人告诉我,今年收获近二百斤番芋。我望着她矮壮的身子,问:卖吗?她笑着说:不卖,用机器打成番芋粉……
站在这里,凝神望着河水,我试图听见流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毕竟隔着滩涂和各式植物。环绕我的是寂静。偶尔的风声,在甘蔗的长长叶片间响起。水汽从低处弥散过来,带着浅绿色的凉意。一艘快艇哒哒哒驶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水波,以扇形的方式扩展,一种别样的美随之荡漾。当水面彻底静下来,我的目光满足什么,是刚才动荡的水面带来心灵的颤动,还是着迷于水面跳动的声色?世上懂水的人有多少?想起最近我着迷《水图》,南宋画家马远将水势、烟波和光影极致表现,比如水情的平远、回旋、逆涌、激撞、奔腾,甚至描摹微风吹起的波光,浮云掠过水面的阴影,阳光照耀水浪造成的光晕……后来把马远一幅水图作为微信头像,我想把它当作一种激励,像马远独创水图一样创作。
圆形的黄昏,对应着长长的河水,三五艘疍家船泊于水面,看上去像淡淡的阴影,显露水面梦境般的空旷。河水所塑造的朴素事物,正是我渴望的澄明时光。多少次,我在河边思考写作的意义,如同反省自身:是什么妨碍你成为一个博大的人?想起自己在一部小说中描述过眼前的疍家船:五条乌篷船泊在那里,那么轻,那么薄。我喜欢其中一条船,从船头到船尾,用青色帆布包住,只留出头尾不足一米的地方,看上去像狭长的粽子,几条长竹竿插在船上或水中。其余的船,中间是船舱,前后有较长的空旷地方……那是我心目中的河流,始终涌动美好的事物,寄予着青春、迷惘、欲望和爱——我想好好描绘,好好抵达,致敬未来的丰饶。
又看见那个老人在忙碌,我同他打了个招呼,忍不住问他今年多大了?老人挺直腰板说:1943年出生的,你说多少岁?他告诉我每个黄昏都要挑十三担河水浇菜。他种了芥蓝、荞菜、菜花、生菜、卷心菜、菜果、菖蒲、碎叶番薯……我问他今年收成如何?他说最近卖了四十斤芥蓝,每斤2.5元。老人劳作的健朗身影,有着亲近土地的质朴。恰如郁郁葱葱的青菜,赋予我赏心悦目的感觉。老人养了四只花猫,不停地在菜垄间行走。站在河堤的我学着猫叫,四只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我,凝视一会儿,又转头看老人;当我再次喵喵几声,四只猫又抬头望我……此时,三只灰鸟鸣叫着从河沿迅疾飞过,把我的视线牵得老远。我的目光又一次打量:悠悠飘荡的河水、沙洲上的郁郁青草,河中屹立的大石、对岸的老旧房屋总唤起我的虔诚之心。像这样,无数次沿着河堤行走,仿佛献身于精神的漫游——无数的我,孤寂的我,不舍昼夜的我,不过渴望接近完整的我。
突然之间就瞥见了:一棵不知名的树,立着一只羽毛鲜亮的鸟,转动着橘色的脑袋。这使我惊喜,隔着两米多的距离,鸟一点也不害怕我,开始引颈鸣叫,唧——唧唧——唧唧唧……这一刻,地球仿佛转慢一点,鸟的清声和颤音使我陶醉。直到我从裤兜抽出手机拍摄,鸟儿拍打着翅膀,呼地飞走。望着鸟远去的身影,我想到狄金森的诗句:希望是长着羽毛的东西。
想想这条路的名字:观光南路。我亦是一个观光者。满足看见的一切,我的眼睛始终在观望,如同探索自己的精神之河,省察或顿悟,不过从事物的秩序中获得丰沛的感觉。深嗅河水清新的气味,暮色缓缓将我合围,水中的落日仍然明净,长长芦苇吐着灰白的穗儿,岸上的火焰树绽放赤红的硕大花朵,有什么声音回荡在此岸和对岸之间?此刻,我信任一条大河的宁静:那些曾被我忽略的流水,亦隐匿我看不见的光。当我写下,它们就显露于文字,不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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