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世迪
1
是第二次来参观关山月故居,阳光很好,大巴车进入埠场镇那蓬村,看见碧空下的绿色田野、连片树木、白色墙壁涂抹的国画,我多少兴奋起来:我对一切都感兴趣,试图看见更多景致和细节。
穿过果园村幽深的小巷,我们来到关山月故居,故居分生活馆和作品馆两部分。踏入生活馆,入门处为厨房,一个红砖砌成的柴火灶台,放着铁锅、木质锅盖、舀水木勺等,悬垂的一盏灯看上去别致,墙壁旁立着一辆老式单车。我蓦地想起,童年的关山月喜欢从炉灶里挖出木炭和随地拾来的瓦砾,在村里的墙壁和晒谷场涂画各种动植物,甚至一度痴迷色彩画,春节时撕下村民门前的大红春联,拿去浸水做画画的红颜料。这成为他成长的“逸事”,一个“孜孜学画”的少年,沉潜于热爱的天赋。16岁起,开始为亲邻好友画碳画像和扇面。1936年,青年的他在广州拜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的高剑父为师,献身于充满色彩的事业。
然后踏入一小块天井,墙壁一片斑驳,一个水泥楼梯可登上小小的天台,上面有砌着花窗的水泥护栏;天井旁一间杂物房,放着各式农具,比如蓑衣、犁头、铁铲、石磨、竹梯……里屋瓦檐上长着数株名叫“落地生根”的植物,在风中轻轻摇曳;门口贴着一副春联:玉堂映日开丹桂,金屋藏春醉碧桃。两只麻雀落在天台护栏上,行走几下,又呼地飞起,消失在瓦顶上,想起关山月先生画作《红梅双雀》(1984年),盛放的红梅树下,两只赤色的麻雀正在嬉戏……关山月先生曾撰文,小时候他家里种着梅花,他和父亲喜欢赏梅、画梅。或许那时候梅树和鸟雀就交织在一起,给予他灵感的触动。这是确定无疑的,“梅花”早就藏匿他挚爱画画的天性中,并转化为奋发向上的志气。
卧室简朴,几乎没有奢华的东西。一切物件显得古旧而温婉,陈旧的木床、褪色的木书桌、剥皮的漆皮箱、老旧的衣柜、古旧的挂钟、木架上的大花瓷洗脸盆……画室上的案桌,一盏煤油灯,以及几支画笔、砚台,散发着质朴的气息……一切仿佛叙述着过往的故事,画家在此获得最初的创作灵感,直至绘画和美成为他毕生的追求,他投入其中,并摘得“国画大师”的荣誉。
面对这座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的简旧房屋,忍不住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从这里走出一个国画大师,无疑是个奇迹。贫困家境带给他“至哀”的困扰,比如幼妹夭折、母亲早逝、父亲忍受不了厄运打击而逝,以及后来妻子流产,甚至因自身困顿而差点出家为和尚……唯有对绘画的挚爱,使他心中充满火热的生命力:画下去,继续画下去,用绘画上的喜乐对抗无常的浮生。是的,关山月先生从来没有奢侈过,也从来没有复杂过,唯有对绘画的诚挚是不变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登上天台,试图眺望某种和谐的存在:阳光、云朵、山峦、旷野、绿树、瓦屋以及流动的光影,似乎渲染着一个情满关山的人,他迎风而立,描摹江山的妩媚和内心的妩媚。
2
作品馆同样是一座二进的青砖灰瓦木梁平房,天井的白墙上拓印关山月先生亲笔挥毫的十三个大字:“树有根水有源,难忘成长漠阳天”。一个人的辉煌也是阳江的辉煌,画家喜欢以漠阳关山月自称,可见他对故乡的热爱。想起1940年,“南国诗人”阮退之赠给28岁关山月的诗句:一水阳江才百里,有君为画我为诗。
作品馆陈列数十幅关山月先生的代表性作品,其中有一些是从关山月的女儿关怡那里借来的真品,按照1:1的比例进行临摹的。悬挂于正堂中央的,是国画巨制《江山如此多娇》(1959年),宽九米,高六米半,以毛主席《沁园春·雪》词意为主题,一轮红日从东海喷涌而出,近景是江南青绿山川、苍松翠石;远景是白雪皑皑的西北高原,中景是长城内外、长江黄河贯穿,不同时空的意象同时交叠,表现了地理上的东西南北,蕴涵了季节中的春夏秋冬,从而高度概括祖国的壮美江山。这幅由傅抱石先生和关山月先生合作的巨作,笔墨淋漓,意境深邃,抵达“几乎完美的颂扬”,使人感受气势磅礴的崇高之美。
左侧展厅的中央悬挂的是关山月先生代表作《俏不争春》(1973年),作品主题取自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中“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一句,画家以物自观,将梅花视为“蓬勃向上的生命力”,画面留白很少,枝干苍劲,红花繁密,营造“热烈、凝重、刚健”的整体氛围和精神气象,一反古人画梅“瘦峭、轻清、冲淡”的遗意。整幅画集奇崛、清新和壮美于一体,以凌厉的笔力放出逸响。关山月先生素有“当今画梅第一人”之称,无论是墨梅还是红梅,以“花繁枝密、枝枝上扬”的形式,表现昂扬进取的乐观精神,体现出他的独创性风格和敢于探索的品质。
右侧展厅中央悬挂的是名作《绿色长城》(1974年),是“广东美协五十年五十经典作品”评选活动中票选排名第一的作品,整幅画层次分明,色调鲜明,绿树、山脉、大海、阳光、群鸟、民兵、船只等等,充盈着粤西的生活气息。其中防风固沙的木麻黄树林作为新的意象进入国画,以“恢宏、细致而雄健”的姿态洋溢着生动气韵。望着木麻黄树林沉厚而鲜明的石绿,我相信关山月先生作此画时,肯定沉醉于他内心蓬勃的诗情,并有着深入的思考:狂非轻法度,似要厚风神。
室内响起导游姑娘清脆的解说声音,有那么一阵子,一群人都沉浸于聆听中。不知为何,我却感觉空气中流动着寂静的气息,一幅幅作品闪着瑰丽而微妙的光芒。某种意义上,我观看画作时,是对写作的间接打量,绘画和写作都有着语言表达的美妙——书写是致敬未来的承诺。一个画家的全部都在他的作品里,他的胸襟气度、他的亲和力无不映照其中。事实上,从诸多的闲章所刻的文字可见关山月先生的心胸:譬如“学到老来知不足”“古人师谁”“笔墨当随时代”“适我者新”“平生塞北江南”“红棉巨榕乡人”“岭南布衣”……他崇尚“行万里路”,足迹遍布大西南、大西北乃至南洋、东亚、欧洲、北美,提出了“不动便没有画”和“画是动因”的艺术主张,创作题材从南海渔民、岭南春梅、漓江山水渐次扩展到漠北驼队、敦煌壁画、祁连牧民、长江峡谷、西沙风情等等,比如气势恢宏的长卷有《漓江百里图》(1941年)、《山村跃进图》(1958年)、《江峡图卷》(1980年)……他的画作严谨、明朗而达观,是“人民喜闻乐见的形式和内容”——即使他早就领悟笔法、设色乃至构图的抽象,也没画上一张抽象画,依然坚持写实的意义,表现时代精神和个人风格。
从故居和画作能窥见一个大师的面目、原则和精神。此时此地,关山月先生“积健为雄”的形象,成为一个形而上的召唤:艺术即是信念,你得有一以贯之的苦斗精神。
3
来到榕亭前面,看见一副对联:惟宽可以容人,惟厚可以载物。榕亭旁边开阔处,几棵古榕树,满目青翠,浓荫蔽天,形如华盖。左边是一片青绿色的小池塘,右边是一条清亮的小河。导游告诉我,村中流传着一句话:“榕树下有个关公。”关山月青少年时经常在这里废寝忘食地作画。
望着一棵枝叶低悬于河上的榕树,我想起梅花、木棉和榕树都是关山月先生作品中的重要意象——榕树的虬须飘拂的是人心和乡愁,他创作了《榕荫曲》《榕荫水乡》《乡土情》等30多幅与榕树有关的画作。1991年所作《榕荫乡风》上,关山月题诗:少小求知榕荫情,至今犹记朗书声。渔农长辈启蒙事,处处童心我自明。1998年12月他回到久别的故乡,站在榕树下,对随行的人讲起小时候在榕树上攀爬,同小伙伴嬉戏玩耍、跳水摸鱼的场景,非常感慨,当即题了一首诗《久别家乡情》:村头村尾傍塘河,古木参天又婆娑,乡情撩起童稚梦,伴榕留影暖心窝。回到广州后的第二年,凭着回忆儿时老榕树下的场景创作了国画《乡土情》。
今天,关山月先生已成为阳江的骄傲。恰如蓬山村把关山月故居打造成文旅的中心,建设更多“宜居美丽乡村”——这是文化的力量,一个德艺双馨的国画大师无疑有着响亮的召唤力,民众愿意来此拜谒、旅游,并感受艺术的熏陶。两年前我第一次来那蓬村,游历了果园村、那梨村、蓬山村、濑黄村,一路感受田园风光,见到诸多网红打卡点,比如写生广场、洗砚池、风车大道、睡莲池、稻香栈道……
记得重读关振东先生《情满关山——关山月传》,看见曾经在书页上的画线和笔记,比如一个句子:那些被传颂的画作,一如被传诵的诗,有着至高无上的激情,那是我该寻找并拥有的……那一刻,我仍然是个开卷青年,孜孜寻求激昂的诗情,就像在关山月先生笔下的“梅花”,寻找到明朗乐观的情怀。
看见墙上的宣传语“名人故里,诗画田园”,我想起关山月先生淳厚温润的脸以及写下的论画诗“法度随时变,江山教我图”。抬起头,看见果园村蓝色的天空悬浮着一朵垂天之云,闪着白光,几只鸟雀展翅掠过旷野——多么美好的秋天啊。蓦然想起刘禹锡引吭高歌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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