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失踪”考 (上)

□ 林贤治

2024-07-26 09:45:07 来源:阳江日报

南星,对于文学读者来说,现今已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其实他出名很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是一位活跃的人物。南星原名杜文成,河北怀柔(今属北京)人。1936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四十年代初任北大文学院

南星“失踪”考 (上)

□ 林贤治

阳江日报

南星,对于文学读者来说,现今已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其实他出名很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是一位活跃的人物。南星原名杜文成,河北怀柔(今属北京)人。1936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四十年代初任北大文学院英文系讲师,与朋友辛笛、金克木、张中行等交往密切,日后这些人都成为诗坛和学界的著名人物。在北大时,主编文学刊物《绿洲》,1946年又与诗人路易士(纪弦)等合编《文艺时代》。这是战后北方唯一的一家大型文学期刊,上海《大公报》评价说分量“沉重”,在读书界颇具影响。

南星著有诗集《石像辞》《离失集》《春怨集》《三月四月五月》;散文集《蠹鱼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号》等。此外,还有一些翻译作品。

藏书家姜德明说:“半个世纪以来很少人再提起南星的名字,海内外都不曾印过他的书,不知为了什么。”海豚出版社2010年印过薄薄的一册《甘雨胡同六号》;直到2023年出于偶然的原因,诗文集《寂寞的灵魂》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而此时,距诗人、作家、翻译家南星去世已经快三十年了。

南星的作品不但不为读者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大学文科教材以及相关的文学史著作也都不曾提及。如此看来,他确乎成了文学史上的一名“失踪者”。

假使按图索骥,无论朝任何一个方向查考,除了失踪,都没有更好的结果。

1时代的“边缘人”

1949年是一个大转折的年代。随着“三大运动”的进行,全国开展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

当此鼎革之际,南星早已离开北京,远赴偏僻的贵州教书了。1951年返回北京时,全国文联、作协已经成立,大家都是“单位人”。南星脱离了文艺界,单位是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从事英语教学,直至1971年退休。在此期间,他远离斗争的漩涡,平时,他绝少参与学院外的活动,绝少与往昔的朋友来往。学院的高墙把他和广大知识分子的世界隔开了。

这种生存状况,与自由散漫的青年时代很两样。马雅可夫斯基在诗里写道,“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身旁走过。”南星也好像“斜雨”一般从大时代的边缘走过,周围的目光都疏忽了他。

2散文:文体的次角色

文学体裁有不同类别,本不分级别;在文学史的演进中可能盛衰有期,却不可据此判断孰优孰劣。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影响到文学、审美,甚至于文体形式本身,竟有了雅俗尊卑之别。古人重诗文,轻小说;《诗经》中的“风雅颂”,“风”是俚俗的,低一级的;诗词中诗是正宗,词叫“诗余”,等等。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文体歧视现象。

在国外,诗和散文有很崇高的地位,不见得比小说卑贱。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斯威夫特,德国的尼采,美国的爱默生、梭罗,都很受推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中,诗歌且不说,柏格森、丘吉尔、罗素等人的著作就是靠散文体完成的。鲁迅以战斗的杂文见长,被称为中国的伏尔泰,然而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人讥评为“杂感家”。杂感固不待言,小说因为太短,没有长篇存世,时至今日,仍为专事炮制长篇小说和电视肥皂剧的作家所鄙夷。

散文在当代不被重视可以想见。整个五十年代没有较为突出的散文家。六十年代有人总结出散文三大家:刘白羽、杨朔、秦牧,一例都是颂歌式的,歌颂“三面红旗”“反帝反修”。这时的冰心,已不复有《往事》《寄小读者》那样赞颂母爱童真的清词丽句,唯有与杨朔一路的《小桔灯》。

当今散文日趋新闻化、小说化,多以叙事为主,篇幅愈来愈长,且是大白话。散文逐渐丧失作为一种文体的特点,固有的优长之处,尤为缺乏个人笔调,无法窥见作家灵魂的颤动,闻不到生命内部散发出来的气息。

星亦诗亦文,诗文一体,都是短制,内容调性庶几近之。他把他的诗称为“可怜的小东西”。他的朋友辛笛的诗也都很短,意境颇相类似,而更倾向于“做”;而南星的诗,比较起来要自然清朗得多。辛笛的诗后来在台湾很有影响,如果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版的《九叶集》,我们的文学史将会遗忘这位有特色的诗人。实际上,南星就这样被遗忘了。他的散文,也像诗一样“可怜的小”,最长的《露斯》,也不过三千余字。他不但写得短,而且写得少,加以那种几乎说不出具体内容的梦一般的文字,自然不为势利的批评家所喜。

3题材:不能承受之轻

从延安时期开始,即倡导作家“深入生活”。这里的生活,指的是社会生活,工农兵生活,与政治形势紧密联系的生活。以这种集体生活为题材,包括生产、运动、事件、战争等等,均被列为“重大题材”。

关于重大题材带根本性质的观点,最早当来源于苏联“拉普”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对文学创作所作的限定。它要求作家反映“社会主义现实”“革命发展中的现实”,与此相对应,强调“正面人物”“英雄人物”的创造。在中国,左联深受影响,当时即有“中心主题”之说。新中国成立后,重大题材有着更权威、更优先的地位。魏巍反映“抗美援朝”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一纸风行,闻名遐迩,可以说是开风气的。

南星的散文,几乎与这种风气相反,走的几乎是现今无人涉足的林中幽径。他所写都是个人题材,日常生活,朋友往来,四时景物;写凡庸,写细琐,写闲静。总之,以自我为中心,主题单一,题材单调,但都非重大。

姜德明最早把南星同阿索林联系起来,这是有眼力的。南星确实追慕阿索林,在《寂寞的灵魂》中首先说到这位西班牙作家的名字。他为文的结构、文字、情调,都近似阿索林。但是,有一个不大一样的地方是,阿索林写过许多人物,都是有形象,有故事的;而南星笔下的多位朋友,除了金克木,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身影,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除了朋友,便是房东,邻居,卖水果的,卖夜食的,赶车的,驴夫,更夫,求乞者,都是极普通的人。而这些人,也不过寥寥几笔速写而已。南星的写作很奇特:朋友本来是他叙事的主要对象,然而他不写朋友,写的是朋友之间;正如他写生活,多不重生活自身的形貌,而在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所有的人物、事物,都回到他的心里,留在他的记忆里,最后变作了他自己。阿索林称,他最满意的是“亲切”。而南星所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份亲切。

所谓亲切,无论人或事物,在南星这里都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参与饮食起居的一切。博尔赫斯说阿索林:“这个人似乎对繁琐小事感兴趣。”这句话正好移用于南星。南星用散文写过几篇评论,其中说到英国的露加斯(爱德华·卢卡斯),其中有这样一段:“最普通的事物也能引起他的兴趣,而那兴趣比别人深得多,这就是说他的天才让他从黄昏中发现光辉,从枯燥的颜色中发现美,用独有的见识去观察一件东西而与之造成着的关系。人们赞赏伟丽的老建筑,而他爱素朴的古城:人们舍弃了不合适的东西,而他珍视它们,因为它们也会有用处,甚至有新东西所不及之处。”这段话,同样可以移用于南星。

南星不断写到故地、故居、“自己的屋子”。《东城》写一种既渴念,又虚怯的心态,表示总有一天要去一次东城,但又怕那个地方会对他特别生疏,不以他为故人,却以他为他乡的生客。南星不断回想和友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在《甘雨胡同六号》里写他们念诗,闲谈,阅读,守着院里的丁香,看它们生芽,开花,叶子一天天丰润,但也不曾疏忽刺柏和枣树,以及亲植的丛花。还一起享受清凉的雨和美好的阳光,在月光柔和的影子中静坐,祈祷,做长长的梦。《走在一条长长的河岸上》的结尾:回顾,瞻望,缱绻低回,堪称一段美文。可是,如此花费篇幅诉说一种情怀,在当下活在快节奏的日子里的人们看来,不是太奢侈了吗?——

我又去探望了远处的果树。海棠和梨的神态都依旧,其中的一株却没有生芽。如果它疲倦了,休息一二年也是好的。如果它永远不再随着季节变化,只要不被人除去,到冬天不仍然是一株可喜的树么?我好常常望着它那淡黑色多纹的空枝,等远方的人回来。那时候他必对我讲说许多年的丰富经历,我必对他讲说我的最艰苦最平凡的故事,然后,若恰巧是春天,我们看着这儿的海棠花朵和久枯的梨树,必有长久的沉默。

南星不厌其详地写他住地的庭院,这是可以想到的,因为那里存贮着一年四季,而每个季候都是静默美丽的。院落里堆放着成捆的玉米叶子,有他喜爱的牲畜、鸡鸭、长尾的鸟雀。当然,他写得最多的是各种花树;夜来还有访客,便是各式的小飞虫。

还有更琐细的日常描写。这个很像阿索林的闲逛者,居然想到自己在家里做饭吃。《迟暮》中,他寻问油盐店,先买了小锅,再到米店买米。仅买小锅,既写了挑选和等待的过程,又写了烦躁到轻松的心绪变化。及至买米,他写道:“我见了堆簸箩中的深黄色的米,真觉得伤感而是安慰,它们与我别离太久了,我们之间充满难解的故旧之情。”然后是如何洗米,如何生火,如何坐到饭桌前,接着是:“灯下的热气仿佛是第一次在屋子里旋绕着,那温暖之感引我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云云。

都是微末不足道的素材,可是,却都是南星所爱的,用心摩挲过的,难怪他小题大做了。任何崇高伟大的事物,从来与他无关,他说自己是爱听“细弱的歌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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