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㙟纪事》后话

□ 曾广志

2024-01-05 09:41:50 来源:阳江日报

公元2024年伊始,“走向远方”的下㙟人,要回来讲“自己的故事”了。

《下㙟纪事》后话

□ 曾广志

阳江日报

曾写过一篇不满两千字的散文《下㙟纪事》(原载1998年12月20日《广州日报》),至今一晃又过了近三十年。记得这篇短文结末的一段是:

“改革开放不久,据说下㙟的老故事也讲完了。因为编故事的下㙟人已经江郎才尽,讲故事的下㙟人年事已高,听故事的下㙟人纷纷走向远方——扬言不久就可回来,要现身讲他们自己的故事。”

公元2024年伊始,“走向远方”的下㙟人,要回来讲“自己的故事”了。

人们在回忆自己的故事时,年轻人的脑海中首先展现的,是一幅社会向前高歌猛进的壮丽图景,他们参与其中,充满活力,信心十足,前途无限。很自然地也会淡化了某些发展的节奏乃至细节。

上了年纪的,不免会纠结于剪不断理还乱的怀乡情结。往事萦回,他们饱含着厚重的家国情怀和对故园深深的依恋……

年轻人说,往事不可追,未来前途灿烂。说得朝气蓬勃,铿锵有力!

老人的那一团拂去还来的乡愁,甚至连少时的点点滴滴,都不愿放过。对于曾经梦绕神牵的家园故里,他们说:

新中国成立后的下㙟圩,每当南海三山外的朝阳,被霏微的海风于薄雾中冉冉托起,在浓郁的稻香与乡土气息之间,处于大垌中心的下㙟圩,百业兴盛,鱼米成行,商旅云集,好不令人神往!

当年的下㙟圩日,四乡八井的趁圩人,熙熙攘攘比肩继踵寸缝难插……

可不是:硬路白嫩嫩的萝卜可比那洋香喷喷的“大肉饭”来得早,赶场的盐灶地网鱼已经摆出鲜腥好几行,北汀的墨斗仔大洋的生猛“钓口”虽迟到却抢了个新鲜。

大耳环冯惠民颤巍巍扮个媒婆隔夜从城里赶来拉着二胡摆谱开档,捞手仔每圩必露两手蹩脚工夫逗引三两屁颠屁颠铁心学艺的小粉丝,黄剑飞硬吞五剑吓得看客自觉掏钱帮“救命”,何少龙说大话却真能药到而痛止……还有睇西厢观猴戏,旧事如烟并不如烟。

当年圩北的“恒和”客栈贴出的藏头对:

恒心接待他乡客

和气招呼异地人

圩南的“合盛”客栈贴出的藏头对:

合意请君停马足

盛情留客听鸡声

罗定的卖药仔与董村的牛王头结下梁子却怼而不破,谁是谁非始终无人肯帮两个冤家真断案;外乡来短住讨生活的木匠,小夫妻恩怨情仇媳妇要投圩边的河沟塘,水淹齐腰竟惹得一圩芳邻三拖四劝,终逗得小媳妇破涕为笑恩爱如初。

那年,下㙟这个弹丸之地甚至还引来了林小群、罗家宝这样的名旦佬倌,率华南歌舞团千里迢迢从省城赶来无偿献艺,逼仄的下㙟圩堂一时人头攒动,上至权要下至看牛仔,一律踮着脚跟等开锣……

回忆,常会天水不分颠来倒去。但时间的滤镜总会滤去旧日的烟尘,扬弃许多艰辛与苦涩,留下了不尽温婉甜柔的忆念。

听了老人唠三叨四的陈述,一位在城里开酒楼的中年老板不由得勾起了童年的记忆,说当年“集市的圩日,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除了看‘摆武档’之外,还有难得的圩晚那一餐‘番薯饭’”。

这次从外乡赶回来“说故事”的另一位幼小离乡、早年军转的实业家,更为动情地说:“只知当年家乡偏僻,不知曾经商贾云集。第一次听闻这样的圩场繁华过往”!他甚至联想到宋人张择端的那幅名画,不无赞叹道:“足够的细节,一斑而见全貌,好一幅古风犹存的《上河图》!”

一个地方兴旺必然圩市兴旺。一个地方经济稳实,必然招来四方商贾。从“商旅相呼”这个侧面,就足以集中反映了海陵岛小小的下㙟圩曾经的兴盛与谦和,繁华和安定。我们对家乡紧系于水土的情感,是多么平凡而殷实,多么值得回味和珍惜!

今天,正值一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来临之际,古老的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新时期新农村建设的春风,终于吹遍了海陵岛,更吹醒了古老的下㙟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两道虹桥飞架海岛,柏油大道四通八达,新开的下㙟市场在圩南开阔处拔地而起,与岛上旅游大道处处相连时,城里商贩已开着自己的小皮卡,满载货品早发而夕归,“他乡客”再无须“停马足”了。下㙟圩的“客栈”变成了无数间“汽车美容店”,新开的日用百货店铺更多了,有的变成了大型购物商场,商品更加琳琅满目。昔年夜市风中摇曳的那“一盏两盏不省油的灯”藏踪匿迹了。每逢旅游季节,夜色中新圩场停满了外来小汽车,光映交辉,夜夜灯火通明。

当今,下㙟圩正紧跟全国的步调实现了经济上的翻身,文化积淀也变得日渐丰厚。在外乡、本乡工作的退休军转老干部,退休或现职县处、乡科级行政干部,正在为家乡的经济文化建设,为祖国为民族的伟大复兴,穿针搭线,架桥铺路,起着关键的引领作用。

近三十年来,在下㙟这个穷乡僻壤的后人中,有人考上了北大,有人当了高校教授;莘莘学子中,还有正在985高校读硕或攻博的狠角色;一批在任或已退的中高级工程师、教师或医师护理师,仍在自己的专业中,为国家为人民作出默默的贡献。

更有那一批卓有建树的实业企业家,他们既作了“先富”的表率,以实际的行动,身体力行投入当地的经济文化事业。有的还成了海陵岛著名的企业家,将家园,筑成了当地一道亮丽的风景。

下㙟,作为新旧时代的一个小小的传动轮,终于有了一个华丽的转身,完成了一场意义深远的“欢乐的离别”。我们深信,在乡在外创业的下㙟人,“情系故乡”,定会经常“回家看看”,使自己的《故事新篇》写得更加美轮美奂。  

附:

下㙟纪事

下㙟,这个海陵岛上小小的杂姓村集实在很平凡。平凡到洋洋十数万言的《宝岛海陵》只不提,平凡到排除于地方志载的“五㙟”之外。

名不入志,事不见传。下㙟不能成为岛上政治行政中心,却占住这个岛最平阔最肥沃的大垌中心,成为沧海桑田一枚青青的果——下㙟的历史很浅,不信一脚蹬下去,准能踩到不远时代沉滩的一个红树桩。我们实在很难用文化用历史的眼光去发掘下㙟的旅游资源,也无法用智者的想象来催熟这枚果实。当南宋王朝裂土分疆之际,大海就已被时间无情地推出三五里的金湾银滩之外。下㙟的河沟塘也就失去了可停泊“载国楼船” ①的码头,注定把一段宋末史话和一环“蛟龙鳞动浪花腥”的海景,过早移交给新兴的开发区。现在只能选择这个观潮的位置,用许多无奈来支撑自己的翘望。

下㙟的格局似村庄,似镇集。如南国沿海许多小村,都有几棵能够诠释过往人事的老榕。榕盖之外,丛丛绿竹忠实地为四季遮风避雨。一湾无法用岁月考证的河沟塘,外不接海,内不连溪。每逢长夏水满,家鸭闲牛游弋其间,孩子们更常在嬉戏中浑水摸鱼,想弄几尾新鲜孝敬桌上的醉翁。塘畔疯长的牵牛花野洋玫之类,涌云吐锦吹喇叭,都来凑一份热闹。在菲微的海风与泥土气息之间,旧日的下㙟甚至有如一位遗世修行的老僧,平时参禅打坐养精神,只是逢“二、五、八”圩期,才在趁圩赶集的人群中化缘讨生活。

艾略特说:村庄是一个人的归宿。说下㙟是村庄,其实最初没有井井有条的村巷,没有巷头房屋一律矮一级的村约;更没有姓氏宗祠和繁文缛节的族规。百家百姓的,却多少不缺自然村同宗同祖的那种血缘凝聚力和归宿感。三四十间店铺以连环土墙相接,绝无独院式的自碑。平等地圈成的圩场,如冷兵器时代的围城,如聚族而居的客家土围子,很有点守望相助联肩相顾共度兴衰的气概。一爿爿铺面陈列着应有尽有的四乡日用小商品,居民多靠这些小买卖营生。

农村改革开放,农民剩余的劳力和智力刚刚从土地舒放,纷纷外出务工经商闯天下。下㙟人既被经济大潮所鼓动,又无限依恋一贯小本经营自给足的那份平稳。然而,太平稳的小本操作不会产生云泥相隔的贫富,不会有大起大落的惊喜和风险,决不会出现暴发户或跳楼人。下㙟人安贫乐道将养生息,盯着碗里的红薯粥慢慢换成白米饭,留守着自己的老店铺,自足中无端也平添了一分苍凉。当邻村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一辆辆小汽车载着“先富起来的苗子”扬笛而归,下㙟人一下子都傻了眼,在两门三进的老店铺前徘徊踯躅,绕着轮回的圩期打转转。下㙟人真的突然显得苍老而守旧,几乎成了昨日生活影子式的标本。

作为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进化的盲支或两个相邻时代小小的传动轮,下㙟既承受了市井的喧嚣也耐住了荒村的寂寞。下㙟人有一般农民的吃苦耐劳又别具小商人小手工业者的精明圆滑。他们无法接受“夸父追日,道渴而死”的古训,也不能引进吉卜赛或威尼斯商人闯练人生的勇气和坚韧。

下㙟人偏安一隅但也并非泥古不化的群类。下㙟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也会有“过屠门而大嚼”的弱点。每逢大变革之前,这里总会冒出几个新潮的话题。只是机遇一过,下㙟又犹如走过一段缺环的历史,走进一种残缺不全的乡情之中。像一本古书,许多时新的思想藏于一茬茬下㙟人的头脑,在时间的暴晒之下,一页页发黄,变脆,终于在现实中风化。

海陵岛曾经世世代代为淡水发愁发怵。是下㙟人最早剀切地议论自来水并率先打出第一眼小口径井。可自来水真的从遥远的大陆渡海引过来,邻村的水龙头已发出甜津津的龙吟,他们一时却宁可任由大水管哗啦啦从圩边涌过,决不肯轻易废弃自打的小水井。

在邻村人还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板生活时,下㙟人早就有了自己的夜生活——

每当晚星初露,这大垌浓郁的稻香在夜气中弥撒,下㙟圩的石板路会被纷至沓来的木屐敲得哒哒作响。圩围内的店铺都亮着一盏两盏不省油的灯。老成的生意人赶忙打开铺门口,招徕三五常客漫无边际地调侃。风中的煤油灯会摇曳出邻村远埠张长李短的新闻佚事﹐店东也绝不忘乘机做点夜市小买卖。

年轻人却惯集中圩场中央听“讲古”。说书人是土生土长的理发匠。奇怪的是这人不走江湖却知天下事,不读书诗竟能讲“三国”“水浒”和“西游”。据说这理发匠的背后还有位只颂《内经》但不行医的老秀才,或许暗地里对他面授机宜。“讲古”的场面颇有些像白天圩场过往药贩“摆武档”,说书的满口溅珠手舞足蹈不知今夕何夕,听古仔的小屁孩目瞪口呆长吁短叹深夜不散。这样年复一年,下㙟的故事就靠这位半文盲的理发匠一点点地收辑,一段段地发掘,一遍遍地喧传。

禅曰:“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

下㙟人观海是海,观海不是海,观海还是海?

改革开放不久,据说下㙟的老故事也讲完了。因为编故事的下㙟人已经江郎才尽,讲故事的下㙟人年事已高,听故事的下㙟人都纷纷走向远方——扬言不久就可回来,要现身讲他们自己的故事。

注①:1276年南宋都城临安为元人攻破,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一批忠臣义士拥立南宋末帝转战福建、广东沿海。1279年前后,宋兵败于广东崖山,文天祥被俘北解,陆秀夫负帝沉海,南宋陆地江山沦陷。张世杰率残军在海上坚持与元人作战,史称“楼船载国”。后遇“飓风毁舟”,张世杰溺死,遗体漂至广东阳江市海陵岛“平章山下”,被当地人盛葬。今海陵岛东山白旅游区尚存宋太傅张世杰墓。

展开阅读全文

网友评论

更多>>

专题推广

点击右上角打开分享到朋友圈或者分享给朋友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