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英华 王 纺
山城阳春的夏日,热烈但不张扬。曾海津轻轻推开永宁老屋的阁楼木门,30年前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混着铁锈与霉斑的气息,仿佛推开一部家族秘史。祖父的樟木箱底,光绪年间印刷的《幼学琼林》残页脆如枯叶,虫蛀的锯齿边缘仍能割痛指尖。“这是寒门世家的‘传家宝’,三斗米换来的文化火种。”阁楼东角那只印着外滩风景的铁皮盒,则装着他15岁在上海打工时典当冬衣换来的钢笔。
风中传来阵阵蝉鸣声,摩挲着泛黄的书册、老旧的钢笔,那些山雾般的记忆,瞬间漫湿了眼眶。
曾海津(中)和文学爱好者在研究文学创作。 受访者供图
寒门星火:旧书残页映照童年面庞
“我家不是书香门第,但和书有特别的缘分。”曾海津说,他祖父的老樟木箱里,除了那本用三斗米换来的《幼学琼林》,还压着半截剪下的银镯——祖母“走日本”逃难时,将兄长从旧金山寄来的银镯剪下半截换了救命粮。箱底的《人民日报》《南方农村报》被祖母用毛笔画满记号,她只念过两年书,却把报刊读成了私塾课本。
童年的雨总是下得绵长。曾海津蹲在装稻谷的箩筐后面,看父亲就着油灯读《三国演义》。“讲‘火烧赤壁’那晚,瓦檐漏雨打湿了书页,父亲用袖子擦书的动作,比赤壁的火光更烫人。”那些被山雾浸透的夜晚,燕子低飞掠过煤油灯的光晕,将“桃园结义”“草船借箭”的故事缝进他的文学基因。
初三那年春荒,粮缸见底的声响惊醒了少年梦。兄弟俩四目对视,曾海津转身撕下“阳江市三好学生”的奖状叠成纸船。春潮汹涌的漠阳江卷走了纸船,却卷不走少年心底燃烧的文学火种。从此,他常躲到学校后山的桄榔树下读《百年孤独》,针叶扎进膝盖渗出血珠,成了稚嫩少年最早的诗行。
当被问及如何实现“逆袭”时,曾海津笑着摇头:“哪有什么逆袭?不过是把西西弗斯的滚石换成笔杆。那些被江水流走的纸船,终究成了我笔尖的锚点,写作本身就是疼痛的绽放。”
沪上寻梦:菜地寮棚下的少年心事
1989年冬,永宁山区的雾气格外凝重。15岁的曾海津攥着《青年一代》杂志,指尖反复摩挲那篇改变命运的文章——宁波青年在十六铺码头边打工边写诗,货单背面的诗行竟化作铅字。阳春梦溪文学社的改稿会上,文学社社长谈笑风生的模样,让他想起《水浒传》里的聚义厅英雄,心潮澎湃。
1990年正月十六,绿皮火车裹卷着浓雾驶向上海。裤兜里捂热的学费已换成车票,曾海津蜷在车厢角落,看窗外金黄的油菜花浪拍打铁轨。《青年一代》的油墨香混着泡面味,发酵出孤注一掷的悲壮。
上海城郊的菜地寮棚成了他暂时栖身之所,文学梦在露水中生长。凌晨三点割莴苣时,他总错觉手中的镰刀是海明威的鱼叉;在十六铺码头看搬运工写货箱编号,大头笔画出的数字像待拆封的诗行。绍兴籍退休教师王阿婆捧着豁口瓷碗,煤炉上的葱香里飘出《红楼梦》的叙事密码:“黛玉葬花选凶日,葬的是花魂,埋的是谶语。”
40来天后,文学刊授中心面授班的梦想随着积蓄耗尽而破碎。临别那夜,王阿婆将一本《唐诗三百首》塞进曾海津的行囊,蓝墨水的赠言在月光下泛潮:“学堂不在教材里,在七十二家房客的灶火间——那是市井的活态课堂,是生活煅烧智慧的熔炉。”
深莞潜行:生产车间的“地下写作”
深圳西乡电子厂的铁皮车间里,传送带永不停歇的嗡鸣成了另类安眠曲。曾海津的“地下写作”在84消毒水气味的厕所隔间展开,圆珠笔尖在袖口突突震颤,传送带节奏竟与《文学概论》的章节共振。“突、突、突,这是叔本华的钟摆,还是打工人的心跳?”次品标签背面的诗句被组长发现时,他顺手折成纸飞机投向排气扇——银亮的铁屑在阳光中飞舞,像一场微型暴风雪。
在东莞玻璃厂当文员时,他发明了“文学走私术”:用Excel表格写藏头诗,把《OQC抽检规程》伪装成意象派作品。经理发现“THE POEM”的批号密码时,从抽屉掏出泛黄的《佛山文艺》剪报:“十年前,我也这么干过。”两个时代的车间诗人完成秘密交接。
1996年夏天,中山大学自考专科证书寄达永宁山区。76分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成绩单上,汗渍仿佛将“屈李杜苏”的名字晕成水墨画——那是他用车间午休时间啃下的《离骚》《蜀道难》《兵车行》《赤壁赋》。“这不是学历,是生存突围的爆破证。”他抚摸五金厂的铜片书签,上面刻着但丁《神曲·地狱篇》的诗句:“我们曾在凄惨的太阳下受苦/穿过地狱的幽谷时/连叹息都带着铁锈味。”
1996年秋天,成为永宁镇那陈小学代课教师后,他清晨5点跑步背诵“鲁郭茅巴老曹”,学生作文本旁边堆满唐宋八大家和现当代作家作品的阅读笔记。批改“种花生”的日记时,一句“泥土在开会”让他灵光乍现,自创“童话教学法”,论文连获县、市一等奖。2000年,当中文本科毕业证书到手时,却遇上广东省教师改制,全镇代课老师被清退,他噙着泪水悲壮地上完最后一课,在操场上带着孩子们朗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废弃校舍旁的蒲公英随风飘散,像无数个未完成的文学梦。
龙跃于渊:文学炼金术的“魔法棒”
2002年秋,曾海津怀揣中山大学自考本科证书,叩响东莞大岭山镇颜屋小学的铁门。粉笔灰与机油味在他的教案本上悄然融合——教《静夜思》时,他让学生触摸自己当年的工装袖口的ABS树脂颗粒:“李白的月光,也曾照着长安城的打更人。”
命运的齿轮在2008年1月再次转动。刚入职《东莞乡情》杂志社,老式打印机吞吐着全球乡愁,他坐在泛着樟脑味的档案堆里,犹如突然被推进一座横跨大洋的桥。“从前在黑板上写‘海上生明月’,现在要用铅字缝合五大洲的东莞记忆。”总编将一沓泛黄的侨批推到他面前:“做个‘乡愁接线员’,把祠堂香火接到纽约唐人街的关帝像上。”
同年,那个南酸枣刚挂果的初秋,《东坑》周报的面试现场正上演魔幻现实:窗外“非遗”木鱼歌小三弦琤琤琴音流淌而来,总编指着《荷兰侨商重修百年祠堂》中的句子——“梁上燕巢比GPS更懂归途”,拍案道:“我们要的就是这种钩住乡愁的钩子!”
转眼间4年过去,将《东坑》报主编职务交给后继者后,曾海津肩挑大岭山镇文联副主席之职,执掌《寒溪潮》文学杂志。他发明了独特的“三线工作法”:清晨六点蹲在百年古榕下,听老人们用东莞话解构“区块链”;正午时分,他走访木鱼歌传承人,细细记录老艺人演唱时的每一个细节,连呼吸节奏都要反复揣摩;深夜则化身评论家,用五金厂的游标卡尺丈量文本精度。“分析城中村叙事得像检测精密模具——误差超过0.01毫米就是次品。”他在《内部的风景》中写道。这部斩获东莞最高文学奖荷花文学奖的评论集,被著名评论家徐肖楠教授誉为“文字间既有车床铣刀的冷光,又洇着祠堂香火的暖意”。
10余年间,《审美的焦虑》等13部专著、4部合著从曾海津的指间流淌而出。其中《隐秘的对话》如同文学CT机,扫描中国当代文学的隐秘经络。这部获广东省宣传文化人才专项资金扶持的著作,被列入“广东中青年优秀作家文丛”,鲍十老师惊叹:“曾海津的评论观点成熟,开阔大气,他将车间记忆炼成了学术钢钉!”
“所谓文学炼金术,不过是将祖母的银镯碎片、父亲的书页折痕、车间的塑料碎屑,在岁月的坩埚中熔铸成文字的金箔。”曾海津抚摸着《归来的星光》书封上中国放射医学奠基人谢志光的照片,窗外的晚风正掀起书页,“当铅字在侨刊上凝固时,我总能听见当年漠阳江里那些纸船的划水声——它们载走的不是奖状,是寒门少年与命运签下的挑战书。”
薪火相传:游刃于“焊工”与园丁之间
曾海津的身份总在“焊工”与园丁间切换——时而用评论的焊枪熔接文本裂缝,时而以园丁的耐心培育文学新苗。2012年创刊的《寒溪潮》,在他手中化作一条蜿蜒的文化溪流:农民工诗人的车间札记与学者笔下的岭南民俗在此交汇,青涩的笔触在油墨滋养下抽枝展叶。
2013年,东莞(东坑)文学基地的诞生,让这条溪流汇入更广阔的江河。2016至2017年间,曾海津相继加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标志着其创作从地方性书写向更广阔文学疆域的拓展。2021年挂牌成立市级文艺阵地及名家工作室时,南京大学孙蓉蓉教授摩挲着《鹤州烟霞——东坑历代诗文辑注》惊叹:“小镇竟能纂大文献!”基地古籍修复室的玻璃柜里,明清木鱼歌石印本与00后打工诗人的手机诗稿并排陈列——前者用蝇头小楷记着“月落乌啼霜满天,寒溪渔火对愁眠”,后者展陈打印的备忘录诗页“流水线第七节车厢/运走我年轻的碎屑”。
作为基地掌舵人,曾海津的《星空与镜子》开创了“在地化批评”范式。他常举着五金厂的游标卡尺说:“文学批评要有工业精度,每个标点都是轴承里的滚珠。”而《归来的星光》被李逸津教授誉为“学术肌理与文学诗性的经纬交织”,书中以诗性笔触描摹中国临床放射学奠基人谢志光晚年伏案场景:“钢笔尖划过纸页的簌簌声,应和着岭南雨打芭蕉的节律——这是科学精密与水土温润的血脉共振。”
基地后院的荔枝林里,学术与民间的根系正在悄然嫁接:教授在虬结的榕根旁拆解德里达,打工诗人的圆珠笔戳破车间考勤表的背面;当乡镇作家捧着族谱走进大学讲堂,千年“寒溪河涨水歌”的韵脚,正被转码为数据时代的后现代诗行。10年间,这片文学试验田催生出2名国家级作家、评论家,4名省级作家,31部作品集里沉淀着车间机油与学院墨香。
“工人作家的标签是柄双刃剑。”曾海津擦拭着车床卡盘模型——那是他送给年轻作者的警示物,“它既能固定创作根基,也可能夹碎语言的毛细血管。”在他的扶掖下,近60名打工作家破茧而出,其中10余位阳春同乡的文字,从不同的方位流向铅字海洋。
东莞运河的晚风掠过曾海津的发丝,他正将新收的民间诗稿存入“文学基因库”。保安老陈的《巡查日记》第99页写着:“今日修复古籍三册/宋代的蟋蟀在空调房复活”。远处工地的塔吊刺破晚霞,恍如巨大的钢笔勾勒天际线。
“文化传承不是薪火的简单传递,而是一场星火不灭的文明远征——既要守护旧年月光,也要点燃新的太阳。”曾海津摩挲着刚从老家带来的祖父樟木箱的铜锁,《幼学琼林》残页,父亲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与自己最新小说手稿《西方山谣》并置,“我们要做的,是让王阿婆的粗瓷碗盛下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暴雨,让车间的塑料碎屑拼成曹雪芹未写完的回目——用漠阳江的支流,冲积出岭南的《百年孤独》。”
夜色中的东莞灯火如链,恍惚中运河的水纹似乎漂浮着桄榔树叶的影子。此刻,他仿佛看见家乡桄榔山下的少年正将纸船放入江中,船身载着的不是奖状,而是一粒等待爆裂的叙事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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