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季把暮春交给初夏的途中,经过洞庭湖畔我的水乡,看见旧年荷花盛开的湖面,那隐藏着心事的莲叶已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此时,藕簪潜伏于荷埂底下的淤泥里,悄悄横向生长。
“藕簪”是藕的幼嫩根状茎节段。两头有珠圆如发钗把手的结梗,管形笔直,顶端又有似毛颖尖的芽簪,因而得此名。书名叫作“藕带”,难免引起人们猜度:这“带子”究竟是扁的还是圆的呢?总不及家乡的口语那般生动贴切,我们喊它“藕肠子”或“藕管子”,又或为“藕根子”。
食藕簪之习,自古有之。明代医学家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藕蔤(藕簪)气味甘,平,无毒。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简单解说,就是一个地域总会长出养活人的食物。山乡长着水乡没有的天然山蔬,水乡也不服输,便长出了特色美食——生啖熟吃两相宜的藕簪。
其实任何一种能食之物,皆可称之为“药”,补药和疗药。一面补给生命所需的营养,一面疗愈身病心病。于是又听到李时珍说藕簪:“五六月嫩时,采为蔬茹,老则为藕稍,味不堪食。”
五六月间,正是产藕簪的旺季,它的生长速度非常快,扯掉后三几天就能长出新一茬。我们渔村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伙伴,忙趁初夏不寒不炙的天气,赶着趟儿下水采藕簪啦!
浅窄沟渠的藕簪,多数是野生的,根管短细,表皮布满古铜色锈汁,怎么清澈的水也洗不明透,生嚼起来老硬带涩渣,难以下咽。不过,这类藕簪长成的老胡藕,却是煲骨头汤的上等食材,瓦罐文火熬熟的胡藕,粉糯糯的,入口松散,汤汁微甜香浓。
深阔湖泊的藕簪,我们是不敢轻易下手的。那地方水齐脖颈甚至淹没头顶,水性再好,溺不死上了岸,也会给自家长辈用竹丫抽个半死。
于是,我们只好瞅准邻村李家后屋那方池水刚过膝盖的荷塘着手。这池子往先开满硕大的白莲花,挖出的莲藕如同城里少女的手臂脚杆,丰润且洁白无瑕,采得的藕簪有大拇指粗,肥壮白嫩。李家看门的“黑皮”,早与我们在上学放学来去的路上混熟,常摇摆着尾巴,为我们敞开“后门”。
一个风和日煦散学早的黄昏,翘首于水面星罗棋布的莲叶,张开小嘴,朝我们发出召唤。我们把书包往池岸杨柳树丫上一挂,卷好裤管撸起袖子,像群湖鸭扑翅蹚入池中,揪住一柄卷曲的荷叶,对准荷叶下方尖角,顺着荷梗摸下去,淤泥中摸到一个硬梗,抓着沿结节横生的小杆,缓慢地抽离出水,一根拖泥带水的藕簪就轻松在手了。
这时,千万不要着急掐断连着荷秆的藕簪,稍不留心,污泥水就浸润着流进藕簪中的小孔而黑心。在混浊的小片水面,来回划拉,才可见出淤泥而不染的白玉藕簪。就着衣襟揩干水,咬几口脆生生的藕簪,舌尖上久久弥漫着余甘。
那时,我们太不懂得“见好就收”了。当大家贪婪于鲜藕簪的清甜不能自拔时,李家老头从柳树丛里发出一声得意的吼叫:“小兔崽子,这回可给我逮到了!”眼见他把柳树上的书包悉数收走,我们慌乱地扔掉手中那一大把用红领巾捆扎的藕簪,让他找不到“偷采”的证据。爬上岸,继而像“梁山好汉”一般,理直气壮地跟在他身后索要书包。
“地上长的泥,天上落的雨,水里生的藕簪,跟你何干?”我们跟李家老头翻腔硬干。
假如我们用甜嗲的童声、乞求的口吻说:“李爷爷,我们把藕簪给您,求求您把书包还我们!”也许,当夜就不会挨家长一顿胖揍;第二天就不会站在学校操场的旗杆下,晒起一脸火烧火燎。
仿佛一夜间,我们被藕簪牵引着,成长起来。
如今我们天各一方,李家老头的荷塘也填平建成了高速公路。当年的小伙伴们在视频里说起采藕簪的往事,笑着笑着,流出两行弯弯曲曲的眼泪……
一直留守在故乡的发小阿莲,前几天寄来一大把藕簪,用保鲜膜泡沫箱层层包装,嘱我立即炒食,隔夜氧化变色变味就不好吃了。
我将鲜嫩的藕簪洗净,一盘匀切成段清炒,一盘斜切成菱形凉拌。吃一口,清脆浅甜;再一口,咸辣酸爽。每一口都牵扯出几线藕簪丝粘在唇边抹不去,丝丝缕缕,一如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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