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口中学校园废墟内的椿树,称为“生命之树”,它见证了特大地震后的新生。 黄仁兴 摄
01“一人一命,各成一世界;一树一叶,尽显秋意浓。”这是前人的睿智之语。每一片绿叶,都仿佛蕴涵着深邃而隐秘的哲理,静静地诉说着生命的奥秘。今年9月下旬,在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的学习考察之旅中,我有幸踏进四川汶川这片充满故事与回忆的土地。在这片曾经被灾难深深烙印的大地上,最令我难以忘怀的,便是漩口中学遗址的“生命之树”。
走进漩口中学的大门,一座裂痕斑斑的汉白玉时钟雕塑映入眼帘,它静静地伫立在废墟之上,指针永远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这一刻,被历史铭记为“汶川时刻”。那场震惊中外的特大地震,其震中位于汶川县映秀镇,带走了69227条鲜活的生命,让17923人失踪、374643人不同程度受伤,更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它不仅撕裂了校园,更将无数青春的梦想和希望埋葬于冰冷的瓦砾之下。
松柏青青,山河无言。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向汶川特大地震罹难同胞和在抗震救灾中捐躯的英雄深切默哀、鞠躬致敬,并献上鲜花。随后,大家跟随讲解员小杨的脚步,沿着校园小径缓缓前行。在一片废墟中,两棵生命之树静静地伫立于坍塌的实验楼旁,它们仿佛是这片校园的守望者,见证了灾难的无情与生命的坚韧。在汶川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漩口中学35岁的青年教师方杰正在课堂上授课。察觉到教学楼剧烈摇晃,他毫不犹豫地冲向教室门口,用双手撑起即将垮塌的门框,为41名学生赢得了宝贵的逃生时间。在那短短的一分钟内,方杰老师展现出超越常人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为学生们点亮了生的希望。然而,不幸的是,方杰老师和另一名学生在这场灾难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讲解员在讲述方杰老师的故事时,眼眶不禁湿润了。她深情地说:“这两棵一高一矮、相依相偎的生命之树,既是对方杰老师和那名罹难学生的缅怀,更是他们生命的延续。”这两棵树,仿佛成了汶川人民心中永恒的象征,它们不仅代表着生命的顽强与不屈,更寄托着人们对逝者的无尽哀思和对生命的无限敬畏。
自古以来,中国人讲究对生命的怜悯与尊重。我们相信万物相连,人与自然相互影响,植物与空气、水土、气候,甚至人文环境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常说植物是有灵性的,它们能够感知世间的冷暖与悲欢。就像南橘北枳,一方山水养一方草木,每一片土地上的植物都承载着这片土地的独特气质与灵魂。
当我举起相机,庄重而虔诚地对准这两棵生命之树时,讲解员告诉我,它们其实是常见的椿树。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不禁一颤。原来,这就是被民间称为“父亲树”的椿树。一直以来,我对树木的辨识能力并不强,但这一刻,我对椿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崇敬之情。
椿树,是生长在神州大地上的古老树种。它们生命力极强,无论面对何种土壤,只要有水,便能傲然生长,展现出勃勃生机。大树根部冒出的新芽,只要随意挖上一棵埋在土里,就能成活。栽下一棵椿树,过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它们代代相传,彼此守望,永不言败。历经千万年风雨的洗礼,椿树依然枝繁叶茂。
在《逍遥游》中,庄子曾提到上古时期有一种名为大椿的树,它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象征极长的寿命。而自唐朝起,我国便有了使用“椿”来指代父亲的传统习俗。父亲的养育与教诲之恩被称为“椿庭之恩”,而将“椿”与指代母亲的“萱”(即萱草)合称为“椿萱”。椿萱,即代指父母,父母健在则被称为“椿萱并茂”。椿萱所寄托的深情厚谊,如同千百年来流淌于民族血脉中的甘泉,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人成长。
汉白玉和花岗岩雕刻的“汶川时刻”,指针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 黄仁兴 摄
02在汶川考察采风的两天时间里,椿树几乎随处可见。在大禹故里绵虒镇的大禹广场,周围的山坡上就长着密密麻麻的椿树。尤其是大禹雕像前长阶两侧,椿树向阳而生,主干修直,枝叶向上托举。古镇的名字也颇有来历,据明《蜀中广记》记载:“汶川县汉之绵虒县也。虎有角曰虒,行水中,地有此兽矣。”由此可见,这里曾是神兽“虒”出没的地方。既然有虒兽出没,那么这里必有茂密之森林。
我不禁思索,四千年前大禹在领受神谕、誓师治水之时,是否也曾大量利用这些坚韧的椿树作为治水物料呢?毕竟,椿树质坚硬、耐腐力强、不翘不裂、不易变形,在禹疏导水患的伟大工程中,想必这些椿树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同行的汶川县委宣传部杨艳薇女士告诉我,汶川地震后,灾区的生态环境得到了很好的修复。区域水源涵养、水土保持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等渐入佳境。这位在藏族地区当了多年乡镇主官的“女汉子”,对植被的爱护有着深深的体悟。她说,如果没有这些树木对汶川土壤的固定作用,地震造成的伤害可能更加严重。
“岷”的造字本义是长年冬眠的大山,这里指的是由甘肃省西南部延伸至四川省北部的一条千里褶皱山脉。“汶水”亦称“岷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汶川与成都之间的距离为130多公里,从成都双流机场乘车前往汶川大约需要2小时。这片土地与古蜀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构成横断山的“七脉六江”中,岷山、岷江位于最东端。一山一江不仅南北同行,而且山水同名。岷山山脉是横断山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山脉之一,在华夏民族的神话传说中,它是天帝在人间的都邑。著名学者蒙文通先生甚至认为,岷山是昆仑的原型。古人视岷江为长江的正源,视岷山为长江发源地,直到明代徐霞客在《江源考》中才纠正为金沙江。很多学者认为,以三星堆为代表的古蜀文明,其源头亦在岷山。因此,岷山被认为是古蜀文明的发祥地。
我探访过四川三星堆博物馆,2021年从祭祀坑里出土的玉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悬念。与其他地方的玉琮相比,三星堆的玉琮很特别,它上面刻有两棵神树纹。据专家分析,神树应该是古蜀先民们的精神崇拜,是其欲沟通天地的工具之一种。或许,在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文物背后,隐藏着一段关于古树与古蜀文明之间不解之缘的故事,毕竟我们的先人对植物的倚重是众所周知的。
我们入住的大禹农庄,依山傍水而建。这里椿树和桂花树杂居,桂花的馨香与椿树的浓荫相互映衬,相得益彰。秋夜中,椿柴与桂木燃起的熊熊篝火,为羌族文化表演增添了浓厚的氛围。羌笛悠悠、民歌袅袅,4岁的小耶格身着羌族特色服饰,左手持鼓,右手执槌,跳起羊皮鼓舞。他一会儿甩脚,一会儿旋转,跟着音乐节拍和长辈们欢快起跳,空气中弥漫着木柴质朴的香气。
篝火晚会直至深夜才落下帷幕,我们心中的热情却久久未能平息。来自深圳特区报社的老张、四川石油报的小李、成都双流区融媒体中心的席秦岭及其同事小曹,以及我,几人在篝火旁围坐,利用还未熄灭的炭火煨起马铃薯。火光映照着我们的脸庞,也勾起我们对羌族这个“居住在云朵上的民族”的无限好奇与向往。
席秦岭,这个地道的四川才女,她讲述的故事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得以窥见羌族社会的多元特性,以及这个民族在汉藏文化之间的独特位置。她的话语中,透露出羌族文化的深厚底蕴,以及中华民族融合过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这让我深感,尽管羌族与汉族在风土人情上存在着差异,但正是这种差异,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美丽画卷,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共同书写着中华民族的辉煌篇章。
映秀镇新貌。 汶川县委宣传部供图
03次日,我们一行人前往距离震中映秀镇不到十公里的水磨古镇。这是一座古色古香、极具特色的川西小镇,也是藏、羌、回、彝、汉等多民族聚居之地。国家5A级旅游景区的光环,让它素有“丹青水磨”的美誉。漫步在古镇的石板路上,我们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充满诗意的年代。
拾级而上,一座风格独特的“春风阁”映入眼帘。副刊研究会70多岁的单三娅老师,依然精神矍铄,活泼可爱,我们亲切地称她为“小姑娘”。在席秦岭的引领下,我们一边欣赏古镇美景,一边学习羌语。虽然羌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语言很独特。席秦岭告诉我们,“巴适得板”即汉语“安逸得很”的意思。文化的亲近感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春风阁的形制巧妙融合了羌族的碉楼、藏族的色彩与汉族的飞檐翘角,展示了多元文化的和谐互融。路边随处可见的椿树,更是古镇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它们掩映着古镇的民族风情,仿佛在娓娓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我便想起康有为的《咏香椿》诗句:
山珍梗肥身无花,
叶娇枝嫩多杈芽。
长春不老汉王愿,
食之竟月香齿颊。
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路旁的小椿树。它们的树皮平滑而有直纹,嫩枝上长满了黄褐色的柔毛,叶片呈奇数羽状复叶,每一片都散发着生命的张力。而山间那些高大的椿树,则以伟岸的姿态傲然屹立在天地之间,成为古镇的守护者。它们不仅赐予我们美味的食物——椿芽,还为我们提供了对抗疾病的良药。从叶到花、从果到树皮,甚至树干上流出的琥珀色树脂,都是大自然对我们的馈赠。
站在半山腰上,我眺望汶水奔涌、岷山高耸,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久违的情愫。那满山的椿树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多难兴邦、自胜者强。在《康熙字典》中,“椿”与“杶”相通,字从木从屯。屯卦在《易经》释义中原指植物萌生于大地,象征着刚柔始交,困难随之产生,但最终会大亨。在这片经历灾难的古老土地上,汶川如椿萱并茂之大地,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与活力。那一刻,我仿佛听到整个汶川都在发出染绿的声音,那是生命的力量在呐喊、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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