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世迪

2021-11-21 09:31:40 来源:阳江日报

那时,从书页上抬起头,我看见墙上的光:临窗的墙上,一个小小的木质花瓶斜插,一片薄薄的光铺展,依稀可见花瓶在墙的倒影。光和阴影,如同两个国家,占有同一个空间。光形成几何的平面,我所体验的不过是我的感官?

□ 陈世迪

阳江日报

那时,从书页上抬起头,我看见墙上的光:临窗的墙上,一个小小的木质花瓶斜插,一片薄薄的光铺展,依稀可见花瓶在墙的倒影。光和阴影,如同两个国家,占有同一个空间。光形成几何的平面,我所体验的不过是我的感官?瞄了下墙上的时钟:7:35。然后,走出阳台,天色旷清,东边的云朵层层叠叠,厚实得很,太阳从云层里露出,阳光淡薄。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邻居的老头的声音响起,几乎每个早上他趴在二楼的阳台,俯视着巷子。他中风数次,行走不便,只能困于阳台和房间。我把身子略探出四楼的阳台,凝望着老头。他半个脑袋伸出阳台,稀薄的头发花白,除此之外,我见不到他的表情。巷子寂静,没有一个行人。记忆中的他长得高大、精明,还是某单位的干部。他曾活在人声鼎沸之中,现在独自俯首于阳台,会想起什么?我理解他的孤寂。就像我母亲的晚年,她的世界,不过是阳台和房间;她也经常俯身于阳台,向走过的人说话,不论熟悉或陌生。那时候我以为照料她够细致,直到她去世,我才明白:她的爱,九分给我,一分留给自己。而我给她的爱,不够一分……

房间里响着陈粒的歌曲《光》:光落在你脸上,可爱一如往事,你的一寸一寸,填满欲望……那时我读杰夫·戴尔的《此刻》,一本讲述摄影和瞬间的书:“你听到了声音——你看到了光芒”,在照片上你看见此刻,懂得深情、包容和生存。

8:15,墙上那片光,已在花瓶的右边,形成一个梯形的平面。没有风,那个花瓶插着的两株菊花,微微卷曲。有风吹来,花瓣轻轻摇动。

8:21,那个梯形变得更长了,我是说高度长了。光正在生长,我感觉到这一点。为何它的上边是斜线下边是直线?于是走近窗边,往外探望,太阳刚爬上附近的方形屋顶。

那片光将我推向某种幻境:有什么在房间的空无中升起。时间穿过窗子成为光,我看见光成为我。我想起凯瑟琳·巴内特的诗歌《理解的分类》:“我在研究不可言说的部分。/ ‘什么?’我儿子问,/ ‘你在看什么?’/我无法解释, /我只能说光是如何落下……”对于诗人来说,光意味着梦幻和触摸,带着“自在的蜉蝣,自在的遗忘”。

8:37时,我发觉,那片光的下边变得倾斜起来,和上边平行起来,就是说,梯形变成平行四边形。太阳已升上屋顶之上。

8:45,那片光继续偏向右边,离花瓶越来越远。

如何想象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我莫名想到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她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描述种种的联想与假设:它可能是一枚钉子、一片玫瑰花瓣、一条在木块上开裂的纹……由此感觉到存在与空间,甚至转移苦涩的思想:生命尚未消失,如谜般显现……最后,她给出谜底:墙上的斑点原来是只蜗牛。

“1,2,3,4,5,6……”老头的声音响起,他像一个幼童念着数字,不断重复,声音浊重而艰涩。又一次,我趴在阳台上,凝视着他花白的半个脑袋。我想象,风吹过他的脸,他的眼睑低垂,即使他有白日梦,也是虚空的见证?一个老妇人出现在巷子里,朝巷口走去,他会羡慕老妇人自由的行走吗?他和她是同辈人:30年代出生的人,正在街上逐渐消逝。每一代人都是向死而生,想到这一点我双眼颤动一下。我听到照顾他的中年女保姆大声说:濑尿虾……估计他早上尿床了。老头还是继续念着数字,听上去笨拙得很。所有的智慧和历练都敌不过一个衰老的身体,谁能定义晚年的艰楚?寂静中,仿佛有个声音问我:你喜欢现在的你吗?我伫立片刻,然后凝望阳台的草木。花盆里的白花菜,长得又高又长,叶子密密匝匝,开着细碎的白花,还结出果子,小小的,圆溜溜的,几乎是青色的,只有一颗是紫黑色的。母亲曾经摘下白花菜的叶子,和瘦肉、鸡蛋一起蒸煮。此刻,风吹动我的头发,我想起我和母亲肩并肩趴在阳台上,沐浴着早上的阳光。

9:10,我注视着墙上的光,它已偏离花瓶更远,面积变得窄窄的,看上去像一道闪亮的剑刃。我清楚,再过一阵子,它会彻底地从墙上消失,我该遵循什么呢?一次又一次,凝视着那片光,我似乎学会观察。是的,凝视使我学会观察。我由此得到一个信念:慢慢描绘。我喜欢描绘的句子,就是这样。那片光从来不属于我,而我描摹它,它就属于我?

在十月中旬,我写下:阳光从半开的窗子射进来,在墙上形成的光亮,是平行四边形的。墙上斜插的一个小小的木质花瓶,它的阴影落在光亮中,放大了几乎两倍,看上去寂静得很。阴影的形态不是平行四边形,而是不对称的、带着波浪形状的图形。偶尔花瓶上斜插的两株菊花随风动动,阴影也在墙上动动。那动不是晃动,而是微动,带着轻的节奏,仿佛印证:阴影不只是阴影,还是万物中活着的事物。太阳升得越高,那阴影就越大,好一阵子,阴影已逾过两倍的面积,而光亮的面积也向下扩展,蔓延到墙边的沙发上……

“东方红,太阳升……”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字一顿地念,浊重而艰涩。书桌上,三朵枯萎的鸡蛋花,灰褐色,折皱、干瘪,几乎缩成一团。拿起来嗅嗅,还有花的香气。我突然想:如果我嗅到光的气味,就拥有看见未来的力量?

想起是枝裕和的电影《幻之光》,由美子一直陷于前夫自杀的阴影:他为什么会走到轨道上?丈夫渔夫民雄告诉她:“我父亲以前经常出海,他说他一个人出海时,经常会看到一束炫丽的光,在远处闪呀闪呀,召唤着他。我想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吧。”是的,人会被一束光吸引,那是纯粹而美丽的召唤……生的暗与明,如海的阴郁与蔚蓝,你得接受生和死的演化。每个灵魂渴望幻之光,而活着的人则要学会接受上天的赐予:我拥有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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