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上的一双小手,用力地弹着,年轻时的詹君兰,神色严厉,她在小手背上叠放了两枚硬币,小手抖了下,继续弹奏。
一枚硬币滑下来,啪,戒尺打上去。
詹君兰转过头,写下去。
我曾感谢门和墙的发明,它们让我免于外界的喧嚣和扰攘,让人觉得自己的清静是能被保护的。
视频里,穿着雪白天鹅舞裙的小女孩,单足立地旋转,摔倒了,瘪着小嘴想哭,望了镜头一眼忍住了,背过身,自己慢慢爬起来。
今晚才明白原来门和墙都是薄弱的,人也是薄弱的,那些扰攘还是进来了,它们在我的家里,在我的城堡里回响。
色彩绚烂的英语话剧巨幅海报,小学生模样的女孩穿着戏服和爸爸妈妈合影,詹君兰微笑着,可是爸爸的脸被打上了马赛克。
我在惧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惧怕的呢?我坐在自己的家里,每一件家具和饰品都是亲手挑选的,我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围绕着,怎么会孤独?
女孩初长成,穿着中学生的校服,掌声里她走上颁奖台,接过金灿灿的竞赛奖杯和鲜花,她羞涩又骄傲地行了个礼,掌声更热烈了。
我不是一个人,女儿,我听着你的声音,我看着你的影像,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就在关着门的房间里做作业,我怎么会孤独呢?
女孩长大了,长发飘飘,头戴黑色的学士帽,站在清华园石雕牌楼前说着什么,忽然歪头粲然一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伍真真。
当然,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詹君兰停下笔,捧起信纸看了一遍。
轻轻摘下老花镜,把信纸折起来,细细地折成一只精致的千纸鹤。
两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她打开东边最里面的柜门,下方有一只隐蔽的黄油饼干桶,她掀开盖子,把千纸鹤关进去。
走出书房,詹君兰推开女儿的房间,开了灯。
素白色调的房间,清雅整洁。
她坐在女儿的橡木书桌前,摩挲着桌面。
很干净,她几乎每天都会清扫,说不定女儿什么时候突然回来,倒不一定是期盼,她只是有个准备。
桌上有一面小镜子,詹君兰随手拿起来照着。
她自言自语,“我老了吗,我真的老到——要让别人可怜的地步了吗?”
镜子里倒映着她的脸,她贴近些,抚着眼角的皱纹。
镜子模糊了,一只手使劲擦掉上面的蒸汽。
这是面浴室里的小方镜子,水汽淋漓中,映照出伍真真生气勃勃的脸。
她刚洗完澡,套了件松垮走形的旧T恤,头发还滴着水珠。
浴室太窄,转个身都能把胳膊肘撞墙上,可疼,伍真真揉了揉。
然后在镜子前站直,眼神亮亮地看着自己,深呼吸。
“伍真真,你知道不?”
每天晚上,她都要对镜子里那个姑娘说几句。
“你很棒,你一定会成功的!你很棒,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她两手握拳,使劲地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然后大声唱歌,一首能燃烧斗志,让她热血奔流的歌。
最近她找到了一首好歌,视频网站上非常火,节奏起来就让人想跳舞,歌词也超燃,她把这歌改编了下,结尾换成《笨小孩》最后那句,她最喜欢那句。
嗯嗯,开始唱了。
“一波一波接踵而来,大风带着我摇摆,梦在燃烧心在澎湃,不用徘徊,大摇大摆漂在人海,随着心情放肆嗨,别服输跟着脚步——”
准备变调,最后一句是喊的。
“老天——”
梆梆梆,有人敲门。
一个男的在外面叫,“你行了吗,我要上厕所!”
伍真真扫兴至极,“行了行了!”
仍顽强地坚持唱完最后一句,“——自有安排!”
那男的是冯彩娜的男朋友,叫阿强,以前在康桥工业园上班,听说辞职了,没找到工作,就天天赖这屋里,赖床上玩手机。
小屋是伍真真和冯彩娜合租的,那会儿她俩都在茶饮店干,五六个女孩住地下室的免费宿舍,旁边就是成袋成袋的奶精香精甜味素,风扇一天到晚地吹还是霉湿,带着甜味的霉湿,走出来人就像个泡过的奶茶包。
最难的是晚上去厕所,要爬上商城二楼,走过几百米黑乎乎左拐右绕的走廊,有次伍真真去厕所,看见里面有扇门关着,一个男声在咳嗽,吓得赶紧跑,以后晚上都不敢喝水了怕去厕所。
所以当冯彩娜说,找到个带卫浴的屋子谁要合租的时候,伍真真抢着拿下了。
是弄堂老房子改造的小房间,一楼,12平米,房租每人850,这些伍真真没和梁凤莲说,850在毛庄镇都能租个带院的三层楼了。
当然,她也不会让她看到,放两张小床就剩一人宽的过道,过道上密密麻麻晾着的衣裳,有两件还滴着水,差点弄湿她的土豆,她把那麻袋土豆挪开些,又往上面罩了个塑料袋。
冯彩娜举着锅铲,侧身经过,踢了一脚麻袋。
“破土豆太占地方了。”
伍真真往里又推了推。
“那是爱心土豆,不是破土豆。”
冯彩娜哼了声,打开床头小木桌上的燃气炉,铁锅里烈火烹油,辣子爆炒。
伍真真忙把过道的衣服收拢起来,油烟呛得她直咳嗽,她拉开门,过堂风吹熄了炉灶,冯彩娜抡着铲子瞪她。
“你没看见我炒菜呀。”
伍真真咳嗽着,“油烟那么大,不开门透透气都得憋死。”
冯彩娜说,“昨天你煮方便面,我嫌你了吗?”
“我方便面有什么好嫌的,屋里晾着衣服,你这辣椒油一呛,穿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饭店服务员。”
“那你别在这儿住了,这儿多委屈你啊。”
“委屈也得住啊,我不是还没挣到钱嘛。”
“我说话很直的,你知道我脾气,阿强想搬过来和我住,这边方便,你在这儿我俩可不方便了。”
“我说话也很直的,你也知道我脾气,不是说好了合租一年吗,你咋能半道变卦呢。”
“现在情况变化了,咱俩又没签合同,嘴上说的谁保证啊。”
“金口玉牙说啥算啥,你做人说话怎么不算数呢!”
“少叨叨了,快找房子去吧,赶紧把你那麻袋土豆弄走。”
“现在这情况,公司三个月没发钱了,你让我去哪找房子啊。”
冯彩娜一摔锅铲,“那三个人就一起住啰,你好意思就行。”
伍真真捋捋袖子,叉起腰来。
“我告诉你们,我伍真真可不是好欺负的,大家都出来打工,谁怕谁啊——”
她回头望望。
阿强从床上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不是怕他们,真不是,狗男女就算加起来,也未必能打得过她,连一麻袋土豆他俩都提不动,好吃懒做,能有什么真本事。
伍真真使劲把土豆麻袋堆在拉箱上方,沉甸甸地拉着,走出弄堂。
辣眼睛的狗男女,让给你们住,小破地方谁稀罕啊!我肯定能找到好地方,比这小破地方好一百倍,我就不信我找不着,等着吧,老天自有安排——
拉箱咔地一声,土豆麻袋掉下来,伍真真低头看,滑轮被石头硌掉了一个。
她捡起来看看,装是装不上了,随手扔掉,没事,三轮车也跑得快。
她使劲把土豆麻袋弄上去,走两步,又掉下来,反复几次,累了。
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以解忧,唯有视频网站。
视频网站总有老铁陪着她,任何时候任何地点。
她在视频网站搜索栏输入,被赶出来了。
一个短视频,小狗被大狗赶出来了。
狗窝里不知争抢什么,一只白色的小奶狗落败,眼神凄楚地在栏外嗷嗷哀叫。
伍真真满脸同情,写评论。
真可怜,这么小就被赶出来,上哪找吃的去啊。
下一个短视频,《下雨天被爸妈赶出来了》。
一个少年的自拍,他在雨中呆呆地走,身后是紧闭的家门。
伍真真摇头,写评论。
你比我还惨,大半夜还下雨,伞也没带一把,你爸妈是亲生的吗,我爸妈巴不得我回家呢。
继续打开短视频,《一个被赶出来了的老男人》。
悲切呜咽的音乐,视频里闪过一张张鲁迅的照片,头发竖立,怒目偾张。
伍真真小声地读着字幕。
“他,四十二岁,毕生积蓄买下的豪宅被占,他被亲生弟弟和日本媳妇无情地赶出家门,他的名字叫,鲁迅。”
伍真真笑出声,“哇靠鲁迅也被赶出来啦,真惨啊。老铁,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就这样把心情治好了。
那肉体该往哪儿去呢,大半夜的。
街上还有人,稀稀疏疏的,都知道自己往哪儿走,一直走。
夜归的人都有个门,门里有点光亮,有点光亮真好。
她想到个朋友,叫欧小慧,安徽人,以前火锅店的同事。
来上海快一年,换了好几份工作,真正交下来的朋友也就欧小慧一个。
她俩挺谈得来,都是小镇姑娘揣着梦想闯上海的人,那个梦想不一定是挣多少钱,买什么手机和衣服,那个梦想,老实说伍真真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一种活法,那种活法必须和毛庄镇的梁凤莲不一样。
欧小慧和亲戚住,她哥她嫂子还有三个堂表兄弟。
小厅是男宿舍,两张双层铁架床,卧室是女宿舍,两张小床,比冯彩娜那间更小,过道得侧着过。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玩手机。
欧小慧说,“那是我侄女,放暑假来上海玩。” (连载3)
陈麒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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