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掸尘熏香时

□ 金 通

2020-01-21 10:40:57 来源:阳江日报

冬至刚过,便已收到父亲从老家寄来的小镇桂花酥糖——外包的红纸一如旧时粗质,微见黑点,每包打开仍是方方正正的四小块。这是我幼年记忆中最为之垂涎欲滴而又奢侈难得的零食,因为那时家中有几个鸡蛋都要去市场卖了

最忆掸尘熏香时

□ 金 通

阳江日报

冬至刚过,便已收到父亲从老家寄来的小镇桂花酥糖——外包的红纸一如旧时粗质,微见黑点,每包打开仍是方方正正的四小块。

这是我幼年记忆中最为之垂涎欲滴而又奢侈难得的零食,因为那时家中有几个鸡蛋都要去市场卖了换回油盐,这种特色甜点只在除夕过后亲朋到访时才舍得拿出,于饭前主客叙谈时摆上桌招待就茶。嘴馋的孩子越是眼尖,我的小裤兜里此时便会被塞上一两包,母亲仍不放心地重复叮嘱,以免我去正席间吵要。

“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那时不解其意,只知道过年确是我心中所想,倒不全是为了穿新衣、压岁钱或平常难有的吃食,而是喜欢看大人们热闹喜庆地忙着各种各样的年俗。想法看似奇怪,实有缘由:对普通农家孩子来说,正式过年要从除夕开始算起,那种淋漓欢快毕竟集中且短暂,而在期盼这幸福时刻来临前的等待则既兴奋愉悦也相对长久些。

故乡年前习俗甚多,大家通用共守的便有十多项。小镇年俗多始于三九将尽时,其中以掸尘为最先直至熏香毕——因是年前习俗的首尾两样,故记得尤为深刻细致。

掸尘习俗由来已久,所知最早载于《吕氏春秋》,此后历朝文献多有提及,宋《梦梁录·除夜》云:“月穷岁尽之日……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清嘉录·十二月·打埃尘》曰:“腊将残,择宪书宜扫舍宇日,去庭户尘秽,或有在二十三日、二十四日及二十七日者……”民谚亦有“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之说。

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因“除陈布新”之美好寓意,掸尘经久未衰,称谓也因地域及语言差别而略有不同:称作“除尘”“除残”的,叫做“扫尘”“扫屋”的——就我而言,更喜欢“掸”字,觉得既动态反映出人们年前清扫时的从容闲静与淡雅,也彰显出了些许传统文化气息。

我家掸尘自爷爷时就安排在每年的腊月十七,比约定俗成的时间要早。父亲读书少,生产生活乃至人生及价值观方面的许多知识见解皆来自爷爷的口传心授,除却父子浓厚的血缘情感外,他更把爷爷当成自己最尊崇的老师,自不会违背老人家定下的日子。

每到这天,父亲便找来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一端用家中当年留下烧火的稻草编成厚实的扫帚形状,再用铁丝或绳索于连接处扎两圈拧紧固定便可使用——老家方言称这种简易的清扫工具叫“竹把子”。以竹绑草用以除尘,不知可是出于对宋张炎“竹多尘自扫”的启发或信任,总之村中各家各户均是这般。

那时家里住的还是父亲年轻时自建的徽式土房,出于经济上的节省,墙体为草泥混合物堆砌而成,房屋主梁及辅梁以毛竹、木片架设,上铺自家产芦苇苇经纯手工制成的黄色芦席,外以黑瓦交替覆盖。此材质房屋显而易见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却也成了小动物们的“理想家园”:蛛虫类攀顶而居,蛇鼠就地落户,加之农家器具米粮因劳作繁忙而放置杂乱,平日又无暇整理,一年下来,脏污不堪。

父亲掸尘甚是讲究方法:高仰起头,先用长“竹把子”缠绕正屋和房间顶上的蛛网,后扫各类小虫产附于芦席上的卵和其它脏物,较矮处的墙面清理,则根据身高力气和短“竹把子”的优势用处而分工给了我。父子俩就这么在家中扫着、聊着,而母亲则早趁着好天气拆完被褥、枕头去了河边埠头槌洗,那里又自是妇女们构成的另番热闹场景。

说实话,还小的我并不喜欢或勤于掸尘事务,积极参与恰是因为内心对忙年活动的开始而欢喜,毕竟与我期盼的年近了,也离想吃的酥糖、爱放的鞭炮不远了。父亲好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站在凳子上忙乎之余瞅见我有所懈怠,便故意提高嗓门说:“四子,要出劲扫干净,快过年喽!”我的热情便重新被点燃。

掸尘过后每天都有紧凑内容,捕河鱼、送灶神、磨豆腐、打年糕、做圆子……至腊月三十那天,清晨伊始,厨房内便已见家人的身影攒动,一片热气腾腾,四溢着各色肉蔬香味。午饭是简单就些汤水吃了的,重点是准备晚上欢聚团圆且丰盛的大餐。在年夜饭前的最后一个习俗便是带点神秘感的熏香仪式。

熏香是我依动作形象重新冠名的雅称,老家方言称“打香炭子”,其他地方多叫“打醋炭”,也有叫“打醋坛” “打醋蛋”的,只是方言差别而带来的表述变化;做法主要是烧红木炭或石头,后浇醋生烟而于屋内熏之。此习俗不像掸尘那样在各地普及,多流行于云贵晋陕等地,安徽省只合肥一带尚有沿习。因爷爷早年间从省会下的庐江县迁来,故我家保留此俗至今,村中其他人家则无此习惯。

《唐国史补》中提到,唐圣善寺阁中常存醋数十坛,以免阁楼为“蛟龙所伏,以致雷霆,毁坏寺阁”。《本草纲目》记载:“醋酸温,开胃养肝,强筋暖骨,醒酒消食,下气辟邪。”看来,古人早就知道醋的消毒功效,更想象延伸出了辟邪之意。实际上,醋熏是民间较早便有的住所消毒净化之法,确有其科学根据。

关于熏香未见多少古籍记载,各地也多以传说为由,故事虽不相同,却几乎都联系到姜子牙或其夫人马氏,如姜太公封神无位后自封醋炭神以佑百姓说、马氏系猫鬼神代表霉运等,故也就有了为拜祭醋炭神求平安富贵和扫除鬼祟秽气的两种不同初衷。明末冯梦龙曾在小说《警世通言》中提及:“只见酒保告解元,不可入,这会儿不顺溜,今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

父亲熏香又与他处方法不同,用的是带有对称两耳的小铁盅,放入灶膛内烧得通红后,用一块带有长木柄的铁环兜住,然后倒入陈醋。只听“滋”一声响,立刻浓烟升起,酸味入鼻。父亲赶紧手持木柄,托着醋盅从正屋起,像稻田间喷药一般快速在每间房内均匀地熏上一遍,步履极匆促,想是担心冷却了便不再有醋雾迷漫。

离家前的那些年,我都会紧跟着父亲看熏香,发现他总是全程缄默,不发一语、不吱一声。我当时虽疑惑,却也未询问,只觉得留着这份神秘于心也好。近年曾就此问过,父亲说爷爷在世时多次提醒过他,熏香时不能出声,以免申公豹听见了使坏,即便不说话,以佑民为善念的姜太公亦知家主之意,定会保新一年吉祥安康。

掸尘不同,熏香有别——父亲秉持的这些习俗都有些另辟蹊径或有别常态,但他却遵循坚守了半个多世纪。我知道,那是爷爷留下的嘱咐交代,他不会有丝毫不敬乃至疏忽或忘却。这是多么传统而质朴的孝道,又是多么坚强而执着的信念!说来惭愧,我在栖居南方小城后便未再继续这份传承,只留得“故乡庭院清风扫,千里熏香独自行”。

“有空就回来。”在每个年末我与父亲通电话时,他都会含蓄地希望。虽然大多未能如愿而至,却也不再徒自纠结或遗憾,静静泡一杯老家产的绿茶,于亲切熟悉的茶味中回想父亲所呈现的别样年俗,我便仿佛已置身故乡的那栋土屋,恍惚中感觉母亲往我裤兜里塞了两包酥糖,不放心地叮嘱道:“四子,慢慢吃,记住不能到桌上朝客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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