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还再见

□ 许练梅

2022-06-23 09:53:35 来源:阳江日报

我知道,他爱我是认真的。我出生在二十世纪70年代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整个童年都是光着小脚丫在村子里度过的。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进过几个月学校,没多少文化,只有一身蛮力。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是独来独往

来生还再见

□ 许练梅

阳江日报

我知道,他爱我是认真的。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70年代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整个童年都是光着小脚丫在村子里度过的。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进过几个月学校,没多少文化,只有一身蛮力。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农闲时在尖山油库做临时搬运工,每次拿了工钱,总要买一袋猪肠碌回来给我吃。他爱喝点小酒,喝到兴起,便拿蘸了酒的筷子让我尝,看我辣得龇牙咧嘴,他就开心地哈哈大笑,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会记得给我买酒啦。”

我朝他翻白眼,说不跟他玩了。他便讨好我,承诺等我读书时给我买个新书包。后来我上学,他不光给我买了书包和铅笔,还提前用瓦片在地上一笔一笔地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让我在班上大大“威水”了一回。

父母当年忙于生计和照顾弟妹,无暇顾及我,我便整天“跟尾狗”一样跟着他。有时候我也故意躲着他,他一时找不到,便“狗妹狗妹”地在巷子里唤着他给我取的小名。气得我马上跳出来,指着他大骂:“不许这样叫我,你才是狗腿子……”

他便嘿嘿地笑,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糖,伸到我面前。我立时就原谅了他……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门牙松了,怀疑是被他的糖给害的,便神经兮兮地找他算账。他却笑了:“狗妹换牙啦。”第二天就给我买回了小口盅和牙膏牙刷,教我刷牙,说不好好刷就会变成崩牙妹。

我上二年级的暑假,他终于挣够钱买回一辆俗称“大罗马”的28寸永久牌自行车,很拉风地搭我去城里看了我人生的第一场电影,逛了中山公园、新华书店,给我买了《新华字典》,末了还带我去当时的南强饭店吃了一碗汤粉,真是人间美味啊!

回去的路上,他在前面如踩“风火轮”般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边蹬一边还问我凉不凉快?我坐在后面打着饱嗝,凉风从耳边嗖嗖掠过,感到惬意极了,到家才发现他已经汗透衣背。

多年后,我坐在有空调的小车里往返城乡,回想起当年他快蹬自行车为我造凉风的情景,不禁泪湿眼眶。

后来我长高了一点,够得上“大罗马”的横梁了,他便做了个木凳子放上车梁,教我骑自行车,为了防止我摔跤,还在车尾绑上一根扁担做支撑。无奈我太紧张了,总是控制不了方向,每次不是撞上牛屎就是石碌。急得他一边在后面“跟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大叫着指挥:“向左啊,摆右一点,对,往前……”

终于,我可以麻利地骑着他的“大罗马”在晒场上一圈圈地溜了,满头大汗的他嘿嘿地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接触到他喜悦的目光,我的心一动,突然间觉得好喜欢他!

几年后,我以作文满分的成绩考上镇中学,要住校,一周还要交几斤米和4块钱伙食费。

父亲见家徒四壁便打了退堂鼓,说妹仔始终是别人家的,出门在外能认得男厕女厕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抽抽噎噎地把这些讲给他听。他沉默了一阵,说你放心去读书,我给你出伙食费。见我还心存顾虑,又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不读书就一辈子闻牛屎忽(阳江方言:牛屁股)啊!”

蓦地,我想到了上个暑假在野外放牛,遇到雷暴天气,受到惊吓的牛拖着我狂奔(当时牵着牛的绳子还缠在我手上来不及解开),我惊恐地大哭起来,眼看就要被甩到河里去了。千钧一发之际,在附近水田插秧的他飞奔过来,拼命拉住了牛鼻圈,我才得以解开绳子脱身……为此我一直还心有余悸呢。

看着他那黑瘦坚毅的脸,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一刻,我顿觉心里有了底气,使劲冲他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是拼了命地学习,成绩一度突飞猛进。他很是欣慰,对我父母说,狗妹将来可是端铁饭碗的人哩。

但是后来因为太多原因,我终究是辜负了他,没能当上一名老师,而是凭着对写作的狂热,去镇里当了一名通讯员。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瓶酒,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都喝醉了。

后来我结婚了,他依然单身。听祖母说,他年轻时曾和一个“知青妹”相好,因女方父母反对,女方被迫另嫁他人,从此他就一直不娶,无论谁好心张罗,都一概拒绝不见。只是爱上了喝酒,经常看到他晚上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对着一杯酒、一碟花生米发呆……

女儿出生后,我到镇上居住了。他便三天两头骑着那辆“大罗马”来看望我们,给我们带一些农产品,给女儿买棒棒糖,逗女儿玩一阵再回去。女儿上幼儿园了,他便经常骑着自行车去附近转悠,偷偷趴在栅栏外观察女儿在里面的情况,有没有哭闹?吃饭好不好?知道女儿要上学了,又去集市的摊档上买了个电子表,叮嘱女儿要好好学习……像极了当年对我的情景。

后来我工作调动到了县城,买房遇到了比较大的资金缺口,搞得焦头烂额。那天他来,刚巧见到我在低声下气地打电话问对方借钱,脸色就变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问了,差多少他借我。

我连连摇头。他当时已经60多岁了,血压长年居高不下,已经没有能力干重活了。那点积蓄,我是不好意思拿的。但最终拗不过他,因为拿了他才高兴。

总算有个地方落脚了,搬家的时候他比较沉默。我们离开小镇后,他经常凑在一群老头堆里喝酒,而且常常喝醉。有那么几次,还醉醺醺、摇摇晃晃地骑着“大罗马”出城看我们,车上挂着我爱吃的野菜。一看,叶子都粗黄粗黄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嘟囔着:“你好久不回,都长老了……”

我的心倏地酸酸的,喉咙便哽住了。

是的,我们搬到城后,忙于生计,很少回去看他。总以为来日方长,心想等挣够钱买到大屋了,再接他来享福。

可是我忘记了世事无常。某天他突然感到不舒服,我和弟弟带他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得了尿毒症。这可把我吓坏了。他倒是看得开,反而安慰我不要担心,说上年纪了,谁还没个毛病呢。每周两次的透析治疗让他很受罪,就这样坚持了三年,他还是走了。

他走的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刚巧我和弟弟回去看他,见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提出要送他去医院。他疲惫地摆摆手,这么大的雨,明天吧。

谁料他半夜就走了!

回去奔丧,当看到那袭白布时,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跟着教我哭丧的大婶哭得泣不成声:“伯爷呀,你去到阴间要享福吧……”

是的,他就是我的大伯父许正,一个乐于助人,走后众乡邻都自发来帮忙送葬的人;一个默默地爱了我半生,心甘情愿倾其所有为我排忧解困,却至死都不愿麻烦我的人。

我亲爱的大伯父,我们来生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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